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在西幻世界里当领主/作者:枝杳』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当深渊的魔王爬出地狱时，将给大陆带来无边灾厄，令众生惶惶不可终日。——《克塔西大陆史记》为了向传说中风光威武的魔王形象奋斗，在史记上留下属于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新一任魔王露西娅辛辛苦苦爬出深渊，在悬崖边上冒出了一个头。压抑的云层浓黑阴沉，眼...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庞大的多翼乌鸦自幽黑深林之上飞掠而过，遮蔽了双月的光。 　　密林中并不安静。深夜里鸟兽的低鸣、孩童压抑的哀哭、逃亡者急促的喘息、凌乱无章的脚步声——所有声音层层交叠，弹奏出令人不安惶恐的乐曲。 　　那只乌鸦飞走了。朦胧浅淡的月光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木，隐隐约约映亮了前方的路。黑暗中点点的光辉令逃亡者突生勇气，面色惊惧的地精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头一看。 　　那群怪物没有追来。 　　他狂奔的脚步渐渐缓下，最后在一棵树旁停住，干瘪粗糙的手指撑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呼吸。跟在他后面奔跑的地精们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随着他停下，一对对眼珠因恐惧瞪得近乎脱眶。 　　“它们没有跟来？” 　　“……我们安全了？” 　　不，即便那群魔物没有追上来，克塔西也绝不安全。就算逃离了由恶念堕落而成的魔物，也有史莱姆、哥布林、黑山羊，和各种各样嗜血的魔兽。 　　啼哭的孩童被母亲捂住嘴，她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流下。 　　“……默什毁灭了。”她喃喃道。 　　空气陷入死寂。 　　平心而论，默什堡并不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地方。他们的领主享受着他们的供奉，把他们当作奴隶呼来喝去。在那儿，他们永远只能佝偻着腰，毫无尊严地做一条听话的狗。 　　但默什是一个幸存者营地，是灾难之下的庇护所。现在它被魔物潮毁灭了。 　　“我们该逃去哪里？”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克塔西太大，能去的地方太少。他们不知道其他的幸存者营地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活着抵达新的庇护所。 　　“我们逃出来了，就有生的希望。” 　　最开始停下的地精终于缓过气来，鼓励起自己的同伴。地精拥有挖地洞的本领，他们靠着这个天赋逃生，已经比其他种族幸运许多。 　　“就算只有我们活下来了，我们也可以——” 　　诡异的嘶鸣打断了他，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浑身僵直，看见对面的同伴们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想尖叫，他想逃跑，但他动弹不得，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与树干一样粗壮的蟒蛇压弯了枝桠，树叶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肩上。它比所有地精加起来都要粗长，比这些终年吃不饱饭的奴隶更加强壮。 　　蟒蛇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冷光。 　　它轻而易举地吞下了一个地精。 　　这一圈地精，都将是它的盘中餐。 　　死亡再一次在眼前发生，因恐惧被钉住了脚的地精们终于动作了。有地精疯了一样地往下钻洞，抱着孩子的女地精恐惧地尖叫一声，转身拔腿就跑。 　　她没有鞋，粗糙的脚底踩在泥泞的土地上，被野草上的细刺划伤。血液的味道刺激了那藏于树上的怪物，怀中的年幼地精抱着母亲的脖颈，看着愈发逼近的蟒蛇，惊惧到失声。 　　月光在土地上映下蟒蛇粗长的倒影，那三角状的蛇头就在她的上方，她甚至能够闻到那大张口腔里的血腥气。土地上的枝蔓绊倒了她，她下意识把孩子往前抛，整个人狠狠栽倒在地上。 　　那只蛇的头颅慢慢俯低，那代表着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她。地精拼命双手并用地往后爬，终于因恐惧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哀哭：“救、救救我——” 　　…… 　　周围的空气像是静止了一瞬。 第2章第2章 　　地精彻彻底底地懵住了。 　　可能是实在忍受了太久的饥饿，才会让他在此刻产生这样奢侈的幻觉。肉香顺着风不住地往鼻子里钻，他狠狠打了个激灵。 　　这是什么试探吗？他不安而茫然地想着。 　　默什堡的领主残暴狠毒，能在他的领地中生存下来的子民都已经被他□□得逆来顺受。以至于慷慨突然降临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时刻想到的，是这句话中是否藏着什么陷阱。 　　那位领主就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情。将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奴隶释放，看着他感激涕零、惊喜痛哭，然后在他转身的时候，示意护卫一剑捅穿了那个奴隶的心脏。 　　那是一个半兽人，是一个憨厚老实的牛头人。他的脑袋被割掉，临死前因感激与狂喜而含着泪水的眼睛、因长剑穿过身体的疼痛与那一刹的茫然在脸上完美交缠，成为了领主最满意的收藏品。 　　地精完全僵住了，他不敢动，也不敢答话，只是恐慌地将腰弯得更低，恨不得跪在地上，让眼前的大人看到自己的卑微与彷徨，不要再戏弄他。 　　空气寂静了片刻，他听见那位大人再一次开口。 　　“这些食物就放在这里。想要的话，就上来吧。” 　　他瞪着眼睛，那双缠着白色绷带的足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地精的脚动了动，然后又动了动。最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钻回了洞穴里。他的腰直了起来，在没入地底的那一刹，眼睛情不自禁地往那个方向望去。 　　那位年轻的大人坐到了一个树桩上，月光般皎洁的长发被她挽到了耳后，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与晨起时的太阳一样温柔。 　　……这位大人，与狡诈残忍的领主不一样。 　　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扎了根。他那永远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丝自众神陨落后便消失不见的快活，拔腿就往地洞深处里钻。 　　他的同伴们已经放置好了同胞的身体，沉默地将地洞重新填好。在末世之前，他们或许会凑出一笔钱，请到教会的牧者，来为死去的同胞歌唱祭曲。 　　但这些年来，教会崩塌，牧者失去神眷，他们目睹的死亡太多太多，已经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了——其实在现在的克塔西大陆上死去可能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年轻的地精站稳脚步。 　　里面躺着他们的伙伴，他的神色重新安静下来。他与同伴们开始填埋洞穴，动作比任何一个地精都要灵活，那模样像是干活时被领主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却没有露出畏惧的表情。 　　蒂姆注意到他刚才离开地洞了，凑近了些，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吉尔？” 　　吉尔早就憋不住了，终于听到同伴询问，猛地转过头。 　　挖土时的泥点子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脏兮兮的，衬着他绿色、干瘪的皮肤，与因为过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眶，那模样让人一看了便心生忧愁。 　　“那位大人为我们预备了食物。”吉尔快活道，他没有压低音量，旁边的地精们也都听得到。“是蛇肉，烤好的、很多很多的蛇肉。” 　　地洞是狭窄的，却挤着六七个矮矮小小的地精。他这话一出，空气都静止了一瞬，本来正在奋力填土的地精们全都诡异地停下了动作。 　　蒂姆的眼睛瞪大了，她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其他地精也是一样，脸上齐齐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吉尔，你说什么？” 　　“那位大人烤制了很多蛇肉，邀请我们与她共同享用——大家别停下来，动作快点儿！把洞穴填好，我们就可以上去吃肉了！” 　　共享。 　　这个词在末世中实在太过罕见，以至于地精们仍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吉尔把“肉”这个词说得大声极了，地洞里甚至有回音在震荡。 　　吃肉。 　　有地精恍惚问道：“是真的吗？吉尔，你没有在开玩笑吧？” 　　吉尔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奋力填土，嘴里嘟囔道：“如果你不相信，你上去看一看就是了！” 　　地精们重新开始动作了。 　　就连蒂姆的孩子，一个没衣服穿的小地精，都加快了填埋的速度。挖掘洞穴的速度已经很快，填埋洞穴的速度更是比之前还要令人吃惊。他们很快从地洞里冒出了头，重新爬上地面。 　　在他们的眼睛重新适应地面上的月光之前，他们就先闻到了那股诱人的香味。 　　被架着烤的蛇肉油脂滋啦作响，露西娅抬眸，看了这群地精一眼。 　　这是一片树椒林，刚才那条蛇压弯了树木的枝桠，让那些树椒被压到了踮脚便能够着的位置。露西娅采下几颗树椒，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去不远处的溪流处清洗，再用石头将树椒磨碎。 第3章第3章 　　默什确实已经被毁灭了。 　　那一波在夜间突然袭击的魔物潮比这个领地以往遭受过的袭击都要强大，其中以半兽人居多，堕落牛头人的变异巨角轻而易举地冲垮了奴隶们的屋棚。当十几个堕落牛头人一起毫无理智地冲锋时，就连城堡坚固的大门都无法抵挡它们的力量。 　　这一片幸存者营地原本呈圆形，最中央的建筑是领主的城堡，然后是一条将城堡环绕起来的溪水，再往外一圈是种植白地豆的农田，之后才是其他居民的住所。 　　即便是在城堡里工作的奴隶，也无法在城堡中歇息。领主的城堡中只住着他自己、他的厨娘与他的护卫，当灾难降临的时候，架在溪水上的桥会被人砍断，充当除了石墙与居民之外的又一条防线，为领主争取逃亡的时间。 　　不过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这儿原本的样子了。 　　石头垒起的城墙在魔物潮中轰然倒塌，压毁了许许多多城墙之下的屋棚。那些屋棚的主人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刚刚疲惫地陷入睡梦之中，就被坠落的巨石活活掩埋。 　　“我的父亲曾在修建这座城墙的过程中死去，”吉尔注视着眼前的这一片废墟，他裸露在外的两条细瘦手臂在发抖，“……而我亲眼看着它倒塌。” 　　阴暗无光的夜，魔物令人惊惧的嘶吼，耳中塞满了绝望惊慌的哀哭。魔物残肢处蔓延出的黑雾将他们吞噬，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城墙坍塌，碎石、泥土与沾了血的残肢四处飞溅。 　　那是地精们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景象。 　　默什最外围的这一片区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土壤上遍布着魔物群凌乱的脚印。年轻的地精狠狠搓了一把脸，站直了身体，往远方望去。 　　“神明眷顾——”他话音猛地一顿，脸色在那一刹变得煞白，看了身侧的地精们一眼，紧接着才有些紧张地说：“我的意思是，真是幸运，魔物潮似乎已经离开了。大人，您想要去城堡看一看吗？” 　　魔物嗜血，对被他们示视若珍宝的武器、食物、衣物都不感兴趣。领主死去了，城堡中储存的物资便成了无人之物。 　　吉尔心中揣测，以为这位大人来到默什堡这一片废墟便是冲着那些物资而来，便想着将她领到城堡之后，再考虑该怎么寻找弟弟——即便这大概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吃饱饭了，要清理这些断壁残垣就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从这茫茫废墟下找到想找的人。 　　露西娅眨眨眼，点头。 　　深渊中也有“城堡”，是上一任魔王留下来的。那一位魔王是一只非常贪财的骷髅龙，用金子在洞窟里打造了一座地下宫殿，无论白天夜晚都金碧辉煌。 　　她打败了魔王，对自己继承的这一座宫殿却不是很满意。 　　在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露西娅的心底便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以至于让她对这儿的好奇又增添了几分。 　　……不知道地面上的城堡会是什么样的。 　　离开城墙的区域之后，就逐渐能够看见一些幸免于难的房屋与棚子了。有地精上前去，透过门窗往里面看。 　　“没有人。”他们叫喊着，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们一路往城堡走。每逢看到完整的屋子，地精们总会上前，查看里面有没有幸存者，只是他们每一次都会失望——他们连尸体都找不到。 　　所有人都成功逃亡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些死去的人们已经被感染，变成了行尸走肉的魔物。 　　魔物潮虽然离开了，但这不代表默什堡中没有残留的魔物徘徊。他们不敢离露西娅太远，警惕不安地往四周打量，瘦小的身躯习惯性地、深深地弓着，像是随时准备钻洞逃走。 　　农田已经被糟蹋得乱七八糟，地里头的白地豆被踩成了一片烂掉的糊泥，跟土壤脏兮兮地混在一起。 　　蒂姆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 　　默什堡的领主特别喜欢接收新的地精。他们个子小，不像兽人那样吃得多，只需要很少很少的一点食物就能生存——而且他们是自土中诞生的生灵，干地里的活儿特别利索。 　　他们日日夜夜照料着这些食物，跪在地里捉虫拔草。这些白地豆是他们在这世代中生存下去的唯一倚仗，可现在它们就这样烂在了地里。 　　“或许烂掉的地豆泥也可以吃，我看它们与平时捣烂的糊糊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脏了那么点儿。”蒂姆压低声音对同伴说，“等那位大人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去找个篮子，来挖走一些地豆泥。” 　　有地精连忙点头赞同：“总该有些白地豆没被踩坏，如果我们足够幸运，接下来几天都不会饿肚子。” 　　一说起饿肚子，就有地精想起了刚才那一顿无比美味的盛宴。 第4章第4章 　　地窖中安静了一瞬，而就在那片刻的寂静中，魔物的低吼声猝然响起。 　　——下面有人，还有魔物。 　　露西娅转身走下阶梯，地精们迟半拍地反应过来，匆忙跟上。 　　想要与家人团聚的心情短暂地击败了对魔物的恐惧，他们握紧手中的武器，小心翼翼地迈入那更深的地底。 　　石堡最深处的景象映入眼帘，诡异又荒诞。 　　那是一间不大的石室，昏暗的烛火跳跃，将墙上悬挂着的物品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沾了血的长鞭，内部缀满刺的项圈，泛着寒光的骨针……但此时地精们的注意力都不在那些象征着虐待与暴力的存在上。 　　隔着铁黑色的栏杆，他们的目光与那些充满悲伤与绝望的眼神对上。 　　这间石室被栏杆分成了三个部分。被两重栏杆封锁着的最深处一片黑暗，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处于两道栏杆之间的狭窄外室中挤满了幸存者们，有地精、人类，也有兽人；栏杆之外徘徊着不下五头魔物，正在对他们虎视眈眈，时不时暴躁地对坚固的栏杆发起撞击——而那道栏杆竟奇迹般地一直屹立不倒。 　　在双方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那些魔物也嗅到了他们的气息，扭头望了过来。 　　露西娅看向它们。 　　那些魔物大多都还保存着原先种族的特征，生前残存的部分涌出了一片黑雾。它们的眼珠赤红充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涎水自大张的口腔流下。在看到露西娅他们的那一瞬间，这些魔物蓦然朝他们转了过来，发出了兴奋难耐的低吼。 　　这是她在深渊中从未见过的物种，它们的身上有一种令她十分厌恶的气息。 　　“——哥哥！” 　　一声细弱的尖叫从栏杆里传来，吉尔浑身一颤，握着长剑的手都忍不住一抖。他循声望去，看见自己的弟弟挤到栏杆旁边，脸庞因恐惧而发白，眼中满是泪水。 　　他心中震颤，那因意外重逢而骤然升起的喜悦却在下一秒消失不见——那些嗜血的魔物已经扑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他们活生生地撕碎。 　　身后的阶梯狭窄，退路被其他地精堵住，而亲人就在眼前，被困在魔兽的注视之下。本性中的懦弱在那一刹奇迹般地一扫而空，吉尔大吼一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狠狠向眼前的魔物劈去。 　　“铛——” 　　他太瘦弱了，铁质长剑撞上变异牛头人坚硬的巨角，没能伤害它分毫，手腕处传来的剧震反而将长剑撞落至一侧。 　　吉尔的瞳孔猛地收缩，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绝望还未笼罩心头，便听到有声音从耳侧传来。 　　“我想，这种生物最为坚硬的地方就是它们的角。” 　　那道声音不疾不徐地说，“做得不错，只是你或许需要换一个地方发起进攻……就像这样。”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清了。记忆中长剑上的寒光在眼前闪烁，漆黑的鲜血喷溅而出，冰冷的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魔物的低吼声平歇，地窖中陷入了从所未有的寂静。 　　那一幕在他们的视野中烙下了太过深刻的痕迹，绝对的强大令他们震撼失声、直至许久许久之后，每每提起默什得到新生的那一年，都会有人忍不住谈起在地窖中看见的那一幕画面。 　　溅起的血液似乎根本沾不到她分毫，露西娅收剑起身，像是对那些惊诧与震撼恍若未觉，平静而自然地走到了栏杆墙之前。 　　里面的幸存者呆呆地看着她，露西娅的眼眸有些迟缓地眨了眨。 　　亡灵从来不会给她这种正面的回馈，她也没想到这些地上的生灵会有这样的反应。来自深渊的小魔王不得不承认，她此时的心情是意外而愉悦的。 　　——毕竟她是一位一直想要干大事的魔王，来自他人的崇拜会让她感到十分满足。 　　但露西娅也知道，一位厉害的魔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她的目光在铁栏杆上转了转，沉静道：“退后一些，我为你们斩开这道门。” 　　克塔西大陆上所有的物品都有元素，纯粹的元素则能凝聚成元素晶石。制作武器的铁石材质普通，这些栏杆却是由一种颇为少见的铁元素晶石打造而成，连魔物的撞击都能抵挡。 　　那位默什堡的前领主在地底打造了一个极难摧毁的牢笼——不过这对露西娅而言不算什么阻碍。 　　“钥、钥匙就在这里。” 　　幸存者们终于回过神来，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慌忙举起手心中已经被汗水沾湿的钥匙，把栏杆门打开。 　　本以为就将在这里困至死亡，却在绝望之际迎来了黎明——他们的身上都绽放出了好看明亮的颜色。 第5章第5章 　　露西娅得到了新的领地，与新的子民。 　　这些地上的子民与她在地底的子民们可太不一样了，他们要脆弱许多，需要悉心呵护，还不会企图将她暗杀。露西娅对这些新子民格外满意，上任的头一天就铆足了劲儿，想要为子民们改善生活。 　　首先，子民们只有白地豆可以吃，这实在是太悲惨了。身为她的子民，他们值得吃上更丰盛的食物。 　　不过露西娅对地上的生活方式不大了解，于是叫来了在城堡中干过活儿、见多识广的蒂姆，询问她：“我想要得到新的种子。该用什么交换，跟谁交易？” 　　蒂姆愣了愣，有些迟疑地说：“大人，您是想要种植新的农作物吗？默什堡的土地曾被光明神的神力影响，除了白地豆之外，其他农作物都无法在这儿生存。” 　　露西娅有些茫然。 　　掉入深渊的克塔西百科大全中确实曾经提起过“神力”这种存在。克塔西大陆上有许多神明，祂们的神力能够护佑自己的信徒，赐予他们一些特殊的力量——例如光明神的信徒拥有与光元素沟通的能力，从而成为优秀的治愈、净化者。 　　……但蒂姆所提起的神力，似乎与记载中对神力的说明不大相同。 　　蒂姆察觉到了领主大人的疑惑。 　　自诸神黄昏已有四年之久，克塔西大陆原本的国度与社会也早已分崩离析。她对领主此时的困惑感到疑虑，却没有多么意外。 　　——在看到这位大人的第一眼时，蒂姆便察觉到了她与他们的不同。 　　她像是游离在灾厄苦难之外的旁观者，身上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与纯白。 　　克塔西大陆上无法想象的事情有那么多，在四年之前，也没有人会想到那永远护佑着他们的神明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蒂姆心中猜测纷纷，却没有问出口。 　　“每当有神明坠落，失去控制的神力都会散至大地，造成灾祸或异境。例如黑暗神死去之后，祂的神力降下，便成为了能够诅咒我们的恶念。” 　　蒂姆解释道，“默什堡当初被光明神的一缕神力所影响，遭受魔物进攻的几率大大减少。然而在大量逃亡者来到这里之后，他们才发现，默什的土地因为无法承受的神力而干涸开裂，仅有白地豆能够在这里生存。” 　　露西娅面露疑惑：“那片树椒林离这里只有二十分钟的脚程。” 　　“是的，大人。我想那儿便是传闻中的森之神异境。”蒂姆说，“我不曾去过那里，但也有所耳闻……那儿遍布野兽，就连植物都会吃人。前领主曾试图从异境中获得食物资源，但进入那里的队伍鲜少能够平安归来。久而久之，我们便不再踏足那个地方。” 　　她说着，像是回想起那条庞大的蟒蛇，轻轻打了个寒颤。 　　露西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阳光破开云层，映在灾难后的城镇上。克塔西大陆有两个太阳，也有两个月亮，传说中它们分别代表着光明与黑暗的肉身和神格。 　　露西娅站在石堡前，俯视着这座庇护所。 　　默什堡并不大，但如今的它只拥有十九位居民，因此便显得格外空旷。要知道露西娅在深渊的子民数量多达十万九千七百零四位——这还只是她离开深渊前清点出的数目。 　　魔物潮狂风过境般摧毁了默什，但这儿仍有一些完好无损的屋棚残存。幸存者们在四处寻找这些可以居住的屋棚，而这些都被露西娅看在眼中。 　　那些屋棚陈旧破烂，不防雨也不抗冻。她心中想：“我们需要搭建新的房屋。” 　　白地豆田正位于通往石堡的道路两侧，田地周围的屋子几乎都被魔物践踏完全，花费时间清理之后，便是一大块可以用于建设的空地。露西娅对蒂姆说：“我需要一些人，将农田这一块区域清理干净。” 　　蒂姆连忙点头应下，正准备离开，便听见领主继续说：“报酬……你认为一匹布合适吗？” 　　地窖中食物的库存并不充盈，如今这个世界中金银财宝大概也没有什么用处。露西娅思索片刻，觉得可以用布料当作酬劳。 　　蒂姆脚步顿住，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一时话都结巴了：“什么？不、不是，领主大人，您无需给我们酬劳——” 　　她的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像是露西娅说出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布匹在默什堡的价值比食物更加珍贵，他们一年下来也不会有一件新布衣，个个身上的衣裳都破破烂烂。 　　露西娅不是很认可她的话。 　　她曾经想要让骨鸟为她找到一种很罕见的小白花，但不管找了多少只骨鸟，它们都只会凶狠地啄她的脑袋。直至她拿出骨鸟喜欢啃食的肉块诱惑它，才有骨鸟乖顺地听从了她的指令。 　　露西娅认为自己在当领主这件事情上颇有经验，一锤定音道：“就这样做吧，为我办成这件事的人，都能获得一匹布。” 　　蒂姆梦游般地离开了城堡，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泥泞的土地，而是软绵绵的云端。直至看见自己的孩子向她奔跑而来，她才像是忽然回神，脑海终于重新开始运转。 　　地窖中的布匹长短不一，但她去地窖跑腿取食材时有听见裁缝提起，一匹布约莫可以做两件衣服。 　　那可是两件新布衣啊！他们地精个子比别的种族要矮许多，一匹布说不准就能做出三件、四件衣服！ 　　蒂姆猛地捂住了嘴，忍不住扭过头，往石堡的方向望去。 第6章第6章 　　露西娅走出城堡时有些意外。 　　蒂姆确实已经完成了她的指示，为她找来了人。露西娅扫了一眼，发现她在地面上的所有子民——默什堡的十八位居民，除去那位城堡中的精灵——都在这儿了。 　　但凡她的子民数量再多一些，她都无法数得这么快速。 　　深渊的居民们从来不会这么积极地为她干活，露西娅心生感动，问蒂姆：“大家都想为我做事吗？” 　　——蒂姆正忐忑着呢。 　　谁都有私心，这件活儿的酬劳如此丰厚，她本想先悄悄地告诉与自己认识的地精，再挑选几个身材健壮些的半人，没想到说话时却被一个人类听见了。 　　一传十十传百，默什满打满算才二十口人，这消息根本藏不住。人们挤到蒂姆的身前吵吵嚷嚷，还有人责怪她的不公。 　　“不公又怎么了？”蒂姆涨红了脸，反唇相讥道：“你们当初不也一样，为了拿到一碗份量更足的白地豆而争来抢去、用尽心机，甚至大打出手吗？” 　　绝处逢生的喜悦让他们短暂忘记了之前的一切，也忘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公正的天平早已被灾厄粉碎，所有人都在不择手段地试图生存。最终有人提议一起去找领主，让那位大人来做出决定。 　　说这话的是个半人，一个牛头人。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力气活中更有优势，提出了这个建议，最终也没人能够找到有力的理由来反对。 　　蒂姆深深低着头，整张脸几乎面朝着土地。她能够感受到领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不安地猜测着领主此时的心情，也在为自己而担忧。 　　地精比其他种族都要瘦弱，她认为自己的机会十分渺茫。四件新衣长着翅膀从眼前飞走了，这让蒂姆的心情沉重又悲伤。 　　“……是的，大人。”她打起精神回答，“请您随意挑选。” 　　眼前的地精身上泛起了难过的颜色，露西娅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没有深思。她的目光扫了一圈这些期盼地看着她的子民们，心中有一些小兴奋。 　　她曾经在深渊中捡到过一本彩色图书，上面描绘了两大军团之间的竞争，主人公是一位聪慧冷静的军团长，在排兵布阵上很有心得。 　　露西娅看完那本书后喜欢上了指哪便有人打哪的感觉，于是便找来自己的亡灵子民们，给他们安排任务——这一时冲动的后果可想而知。她的子民不但没有乖乖地听话，其中一位还趁她不注意时冲进她的宫殿，耀武扬威地将那本书给叼走了。 　　虽然说一位仁慈宽容的领主要懂得包容自己的子民，但露西娅那次还是不开心到没吃下饭。 　　她的居民中有三位半人，五位人类。因为种族的缘故，即便都处于长期饥饿的状态下，这些人的身体看上去还是比地精更为健壮。 　　露西娅将他们点了出来：“你们负责将农田周围的房屋废墟清理干净。” 　　被点到的子民们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旁边站着的地精们的情绪却明显低落了许多。但他们对这一幕早有预料，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这位仁慈的领主心生不悦。 　　蒂姆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那小地精正抱着她的腿，光溜溜的手臂腿脚露在老旧破烂的衣服外头。 　　在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蒂姆已经在心中想象过无数次，要用那崭新的布匹做出什么样的衣服。她甚至发了一会儿愁——她知道该如何缝衣，但她没有针线。 　　……只是现在她不用为这些烦恼而操心了。 　　这个念头刚从蒂姆的脑海中升起，领主大人的声音便再一次响起来。 　　“地精们则可以清理农田、修补木桥，我们得重新开始种植。等任务完成之后，你们都能够获得一块布匹。”那温和宁静的声音说，“蒂姆，你想不想做城堡的厨娘？” 　　这简直称得上峰回路转，毫无准备的地精们懵了一瞬，惊喜地跳了起来，蒂姆也猛然抬头。 　　她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厨娘？ 　　任何人只要在领主的厨房里待过一段时间，就会知道当厨娘能拥有多少好处——不但能住在整座领地最坚固安全的城堡内，还能享用每日烹饪时多出的、剩下的食物，不需要为挨饿而担心受怕。 　　身边相识的地精轻轻推了她一下，蒂姆这才回过神来，像是生怕露西娅下一秒就回心转意，急忙回答：“愿意，领主大人，我当然愿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为这位新领主做事，还是酬劳如此优厚的活儿。人们当下四散开来，匆匆忙忙地前往自己该去的地方，个个都想要在领主眼前好好表现。 第7章第7章 　　蒂姆最终还是听从了领主的吩咐。 　　她仍舍不得加太多，只往白地豆汤里放了半条肉。那条肉被切得很细，分成十几份之后每人只能尝一尝肉味儿。 　　不过这一丁点儿肉味已经足够让这些今日之前还在为一碗份额稍足一些的白地豆汤而争抢的人们又惊又喜。 　　默什堡的人们在午时向来得不到休息的时间，早已习惯了顶着双日的灼烤汗如雨下地忙碌，注意到蒂姆提着大锅出来时本还没怎么在意。直至蒂姆的孩子捧着那些曾经给奴隶使用的容器从城堡中跑出来，他们心中才隐隐升起了一个念头。 　　而那个猜测在蒂姆招手喊他们过去时被落实了。 　　吉尔是个灵活的地精，一下子便蹿到了最前头。他习惯了什么事儿都不往好处想，顺口询问蒂姆：“以后的吃饭时间是改到中午了吗？” 　　“我想不是，”蒂姆回答，“领主大人让我为你们准备一日三餐。” 　　“……你说什么？一日三餐？” 　　后面跟来的幸存者们也听到了这句话，有人甚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未等他们回神，他们就又听见吉尔的弟弟迪克仰着脑袋说：“哥哥，这汤的气味好奇怪，与从前的好像有些不同。” 　　蒂姆打好了一碗白地豆肉汤，总是疲惫而沉默的脸庞上破天荒地染上了笑意：“小家伙，你的鼻子倒是挺灵——这是肉的味道。” 　　人群哗然炸开，有好几人抽抽鼻子，下意识地嗅了嗅。 　　最早遇见露西娅的那几只地精早就见识过那顿蛇肉宴，欢喜之余并没有太过惊诧，从地牢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们却完全没想到能在属于自己的食物中嗅到肉香。他们恍恍惚惚地接过那一碗汤，看着上面漂浮着的肉丝，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这不是梦境。 　　这是那些幸存者们离开地牢之后享用的第一餐，他们其实早已又饥又渴，只是一直在习惯性地忍耐。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到手，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个个几乎将脸都埋进了汤碗里——即便是吃过蛇肉宴的地精们也不例外。 　　一碗汤下肚，那灼烧的饥饿感终于稍稍淡去了些。一位半人将碗底舔舐得干干净净，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我已经好久没有闻过肉腥了。” 　　他的语气略有几分感慨，一位地精点头附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不过我记得地窖中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土地还要重新种，三十天内都无法像以前那样跟别的营地进行交易。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们又会过上天天吃白地豆的日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这般难得的肉味，尝上一次便能够让我感到满足。” 　　蒂姆在旁边听着，犹豫片刻，没有把领主说的话告诉他们。毕竟她自己也不大明白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真的可以做到不为食物而发愁吗？ 　　她没有说话，吉尔倒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们不知道，领主大人曾猎杀了一条巨蛇，为我们烹制了蛇肉宴。那可不是这些汤水里细细的肉丝，而是货真价实的烤蛇肉，我们那时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呢。” 　　他在心里头回味那美好的滋味，情不自禁道：“领主大人的实力那么强大，又仁慈慷慨，如果有不长眼的野兽跑到我们的领地上来，我们或许还能再次尝一尝肉的味道。” 　　那些地精们都曾看见露西娅在树椒林中猎杀蟒蛇，却没有人会去猜想，那位领主大人将离开这片营地，再一次踏入那片林间。那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了，无论是默什堡还是其他的领地，领主都从不会离开城墙保护着的区域。 　　更何况外出打猎是骑士、战士们的职责，高高在上的领主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疲惫的身躯被一碗肉汤抚慰，一个性格敏感细心的女性人类将饭碗放进锅中，忽然想起什么：“地窖中没有多少肉了？” 　　“我记得只剩下四条肉块了。” 　　问话的人一顿，下意识看向蒂姆：“只剩下四块肉了？领主大人都吃不上几顿肉了，你为我们准备肉汤，要是她——” 　　蒂姆头一次做厨娘，他们以为这碗肉汤是她擅自做的主。蒂姆拧起眉头，有些不悦地嘟囔：“你们以为我是掉进米缸的老鼠吗？我可不是那种不懂得分寸的愚蠢家伙。” 　　吉尔接口道：“没有经过领主大人的同意，蒂姆才不敢往我们的汤水里加肉——我猜她只会给我们准备与以前一样的白地豆煮清水。” 　　那个人类安静片刻，忍不住喃喃：“这位领主大人与从前的那位真的很不同。” 　　他们早已习惯了被人统治，原先存在于克塔西大陆上的每一个城邦中都有掌权者的存在，无一例外。逃脱了上一任暴虐者的控制后，他们仍没有勇气独自生存，无人对露西娅成为新领主这件事提出异议。 　　但这不代表他们其中一部分人心中不曾茫然，不曾质疑。 　　那些彷徨在新领主上任的第一日便消弭于无形，曾经不安过的人们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第8章第8章 　　蒂姆对精灵向来有一种敬畏感，自动将他的级别与其他人划开，于是在书房里的光精灵也得到了一份葡萄酒煮肉。 　　其实露西娅对地面上的种族有一点点小误会——蒂姆是头一回真正下厨，这份肉的味道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很奇怪的。但精灵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慢条斯理地用完餐，离开书房。 　　他走到待客厅，看见那位新领主正坐在半边溅满了血迹的沙发上，用她的长剑将一块块木头削成长刺状。 　　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木刺，精灵的目光落在它们身上，又很快转开。 　　“下午好，领主大人。”他礼貌客气地问道，“您看上去很忙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露西娅抬起头。 　　自己的子民居然主动开口要帮她做事，这可是她在深渊中连做梦都不会梦见的景象。魔王大人心中忍不住“哇”了一声，掩去欢喜，回答道：“有的，你可以帮我挖地洞，好让我将这些木刺埋在洞里。” 　　精灵：“……” 　　蒂姆恰巧经过这里。 　　城堡里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她正一个人四处忙活，试图清理魔物潮留下的狼藉。然而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地精，擦不到墙壁高处溅上的血液，也无法扶起地上有五个她那么高的书柜。 　　于是蒂姆准备去外头问一声，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在干完今日的活后来到城堡，帮她一起清理领主大人的住所。路过待客厅的时候，她耳尖地听到了领主大人的话。 　　——挖地洞？ 　　怎么可以让精灵去挖地洞呢！ 　　在克塔西大乱之后，泰坦、海妖、精灵、恶魔这类强大的种族便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他们以往享受着种种特权与敬仰，在危难时弃众生不顾，许多生灵因此开始憎恶他们的存在，就如他们憎恶那背弃他们的神明一样。 　　不过蒂姆与他们不同。 　　她是虔诚的光明信徒，即便生活在因光明而干旱的土地上，她的信念也不曾动摇。因为她曾经亲眼看见过神迹降临——在她濒死之际，是那位仁慈、神圣、正义之神拯救了她。 　　光明神教已经没落了，就连昔日高高在上的精灵圣子都被拖下祭坛，被无处发泄怒火的信徒们唾弃，身体被丢向他的石子划出血痕。可蒂姆仍然对那位圣子有着敬畏之心——毕竟光精灵是位于光明神座下的种族。 　　“领主大人，您要挖什么洞？”蒂姆急忙道，“让我们地精来吧，无论您想要挖什么样的洞穴，我们都能把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她的子民们争着抢着想要为她做事，露西娅感动极了。 　　挖地洞确实是地精的特长，地窖中的食物不多，防御措施完成得越快，她才能早些启程。于是露西娅点了点头，用安慰的语气对精灵道：“这回就让蒂姆来吧。” 　　光精灵沉默半晌，也点了点头。 　　露西娅想要做的是陷坑。挖出深入地下的坑洞之后，将木刺笔直地铺在坑底，然后再将杂草一类的掩饰布于陷阱之上。这是一种很简单的陷阱，露西娅在深渊中制作它们的时候会在刺上抹上一层植物毒素，不过简单的木刺也足够用了。 　　挖地洞对地精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在蒂姆的帮助之下，露西娅很快就在数处城墙完全崩塌的地方布置好了陷坑。 　　这些陷阱只是预防野兽从城墙的大洞里直冲冲地闯进默什，露西娅紧接着又持着自己的长剑，将剑尖插入土壤里，绕着默什走了一圈。土地中被划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被划开的痕迹上泛着淡淡的辉光。 第9章第9章 　　露西娅这一晚在城堡中睡得并不好。 　　默什堡中没有枕头的存在，就连领主用的都是一种硬邦邦的木质头靠——将一块木头固定在精心制造的支架之上，中间打磨出凹陷的弧度，然后用布匹裹上几层。蒂姆找遍了整个城堡，也只从上一任领主与护卫长的卧房中找到了两个。 　　睡在这种头靠上晚上连翻个身都难，露西娅的脑袋被磕得疼，前往树椒林的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什么时候去做个羽绒枕头出来。 　　这一片森之神异境早晨与夜晚呈现出来的景色截然不同。深夜时的它是吞人的巨兽，清晨时却绿意盎然、赏心悦目，比任何地方都要生机勃勃。 ㈧_ ○_電_芓_書_Ｗ_ w_ ω_.Τ_Χ_t_捌_０. c_c 　　但凡是了解这个异境的人都知道，这里潜藏的危机并不会因为明媚的光线而减弱。 　　露西娅伸手挡开垂落到眼前的嫩绿枝条，往上提了提背后普普通通的大麻袋。她稍稍侧头，瞥了眼身后的光精灵。 　　那位精灵垂着眼睫，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什么表情，在林间穿梭的动作却明显有些迟钝，那双昨日才从城堡中翻找出来的、比他的脚大一号的羊皮靴已经被蹭脏了。 　　露西娅暗中观察，看见他将手按在树干上借力，又在下一秒发现树上的蚁虫爬上了他的手背，于是目不斜视地、用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抽回了手。 　　“……”露西娅好心道：“你不必跟随我，去你要去的地方吧。” 　　“我不会食言。”精灵认真道，紧接着被一颗石子绊住，下意识地再一次伸手撑住树干。他的眉轻轻抽动了下，似乎就要露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可那丝情绪很快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下，不见踪影了。 　　沉默几秒后，精灵又说：“我会治愈术，如果你受伤了，我可以帮助你。” 　　治愈术是一种需要神力才能够施展出来的魔法，在克塔西大陆的生灵失去神眷之后，牧师等依赖治愈术的职业随之消亡——因而如果是其他人听见这句话，大抵会感到十分惊讶。 　　露西娅眨了眨眼，欲言又止片刻，说：“好。” 　　坚硬的靴底踏上落满树叶的土地，细微沉闷的脚步声惊动了在树木上栖息的鸟群。翼鸟展翅飞起，茂密的树冠哗哗响动，草丛间有不知名的蛇类发出嘶声。 　　克里停下步伐，拿起挂在背上的牛皮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下。 　　“我亲爱的黛博拉啊，”水珠滑过下巴，他抹了把嘴，侧身看向身后沉默寡言的女战士，苦着脸道：“离那片树椒林还要走多久？” 　　黛博拉拿出地图。 　　这是他们库斯卡城中一家公会售卖的地图，一张地图的价格是五份成年男性手臂长短的肉食。她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展开，在心中计算时间，言简意赅道：“就快到了。” 　　黛博拉估计的没有错。没过多久，克里就看见了树上逐渐出现的月牙形红色果实。他面露欣喜之色，扯下身上的布袋，大步向前走去，嘴中念念叨叨。 　　“真是太幸运了，这儿的树椒看起来没什么采集痕迹。领主大人家那位嗜辣的小公主要是来到这里，恐怕得高兴疯了。” 　　队伍中的药师乔希冷笑了一声：“噢，我想那位娇生惯养的女士只会被这里的野兽给吓出羊癫疯。” 　　即便是在克塔西大陆西部最大的幸存者领地库斯卡城中，掌握草药知识和基本治疗手段的药师也是十分稀有罕见的。克里早就习惯了乔希尖锐刁蛮的性格，不在意地哈哈一笑。 　　森之神神力所影响的地区并不仅仅是那一片树椒林，异境从默什堡一路蔓延至库斯卡。在听闻领主家的小姐又在四处购买上好的新鲜树椒之后，贫穷的克里便带着他的公会成员，来到这一片森之神异境中收集资源。 　　异境中的猛兽太多，往常只有克塔西城中最为顶尖的那几个公会才敢踏足这一片区域。不过克里前不久用十块肉、五匹麻布和三颗止血药丸捡漏购买了一柄据说削铁如泥的大刀，自信心瞬间爆棚了起来。 　　——然而本来就人丁稀少的公会中除了黛博拉与同样自信的乔希之外没有什么人愿意与他一起冒险，所以克里只好认怂地绕开森之神异境的核心区域，从旁路来到树椒林附近。 　　克里是位高级半人——他是一头高大强壮的人马。大树上的树椒果实被他轻而易举地采摘，又被他放进布袋里。 　　“真奇怪，”他继续念叨，“除了我们之外，难道真的没有人想到绕路来到这片树椒林中摘果子吗？我从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聪慧……黛博拉小甜心，你在东张西望些什么？快些把这些树椒带回去，我们就能去酒馆里快活地喝几顿了。” 　　“别叫我小甜心。”黛博拉硬邦邦地说，沉默几秒，又道：“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是有些奇怪——地图上不是写着，那个叫作默什堡的幸存者领地就在附近吗？那群胆小鬼怎么不来摘点树椒？这片树椒林离库斯卡颇为遥远，离他们默什可不远。” 　　乔希弯身拨开旁边茂密的草丛，眼睛一亮，伸手探向一株稀有的药草，顺口啧了一声：“我对这些默什人可是印象深刻，他们每次来交易时拉的货物可全是白地豆，每次都只能换走少少的一点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穷酸味。” 　　“我不是在说这些。”黛博拉皱起眉，“森之神异境中遍布野兽，我却连一头都没看见。” 　　“野兽不就在你旁边吗？”克里哈哈大笑：“你瞧，长着四只脚的人马！” 　　“……” 　　一缕腥风拂过，乔希伸手握住药草底部，用力一拔。 　　药草纹丝不动。 　　他愣了愣，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换了一个角度再度用力。 第10章第10章 　　庞大的成年野猪倒在泥土里，外突的两根獠牙已经被硬生生折断。露西娅收回目光，抖了抖自己带来的大麻袋，把野猪拖进袋子里。 　　光精灵站在一旁。 　　在被关在囚车上游街的那些日子里，他看见了许多他从前绝不会有机会看见的事，例如战士们一起抬着一头成年野猪，口中唱着战歌，在日落之际兴高采烈地凯旋。 　　正常人的力气无法独自扛起一只成年野猪。 　　精灵上前一步，想要帮忙，谁知下一秒那位少女单手拎着那鼓鼓囊囊的麻袋，轻松站起了身。 　　她刚才分明单膝跪在土地里，身上的衣着却丝毫不见脏。精灵脚步一滞，露西娅已经拎着麻袋，往前走去。 　　深渊里很多地方都会有弥漫的黑雾，这样的迷雾对露西娅而言并不稀奇，她便没有往那个方向前行。 　　越往树林深处走，遇见的野兽就越多、越凶猛，而植被的种类也在增加。除了树椒之外，露西娅还发现了许多百科大全上记载着可以食用的植物。 　　“可可果，甜莓，黄色浆果……啊，好多蘑菇。” 　　露西娅像是看见虚拟世界中的物品成真了一样雀跃，将所发现的植物都挑拣出一小部分装进麻袋里——毕竟麻袋里的空间已经被成年野猪占据了大半，能装进去的东西不多。 　　有与树冠融为一体的暗绿细蛇悄悄自树干上游走下来，悄无声息地爬过地面，却在露出毒牙的那一瞬间被长剑斩成了两截。雄鹰自云端冲下，张开尖锐的鹰爪，又在翅膀被险些削掉后头也不回地逃远。 　　光精灵仍站在一旁，脊背与树木一样笔直。 　　他选择跟随露西娅来到这片异境，是为了报答她将自己救出地牢。但一路走到树林深处，他都未曾有过出手的机会。 　　精灵的目光落在露西娅身上，第一次认真地观察其他生灵。 　　漆黑的长裙或许是耐脏的，可她手肘与膝盖以下缠绕着白色绷带同样始终干净洁白，看不出任何脏污的痕迹。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完好无损，不像精灵自己那样，时不时地就被枝条与草丛上的细刺划出细小的伤口。 　　……她来自什么种族？ 　　困惑刚从精灵的脑海中升起，又被他强大冷静的自制力硬生生压下。沉默片刻后，他上前，与露西娅一起采摘地上的大片蘑菇。 　　露西娅想到什么，忽然说：“我在一本图画书上看到过，森精灵与光精灵是很要好的同伴。” 　　森林的生长依赖光明，那些对神秘的精灵种族抱有好奇的人这样猜想也合情合理。光精灵摇了摇头：“不同元素的精灵之间从不来往。” 　　他沉默几秒，又说：“但光明神与森林之神的确是朋友。” 　　他曾跪坐在那阻挡世间万物视线的薄雾外，低垂着眼眸，聆听神明之间的闲谈。 　　露西娅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难道书本还会骗人的吗？ 　　小魔王对于地面的认知全都来自于这么多年来掉进深渊的各种书籍与图画，骤然得知书上说的不一定正确，忍不住睁大了眼，忍不住又问：“那火精灵与水精灵之间……” 　　空气中的腥味愈发浓重了，她的声音忽然一停。 　　风吹落叶、树冠哗哗，她听见了鸟兽啼鸣，听见了雨露从花瓣上滚落。 　　她也听见了急促压抑的喘息，听见了兽蹄仓惶踏过地面。 　　露西娅抬起头，往那一片逐渐浓重的迷雾中望去。有影子在雾中断断续续地闪现，愈发明晰。 　　她站起身，看见一头高大的人马闯出迷雾。 　　他的人身与马身都伤痕累累，手中持着断裂的长刀，马背上驮着一个沾满血的人。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女战士，紧紧捂着口鼻，同样满身伤痕。 　　两方人的目光骤然撞上，克里明显愣了愣。他的目光扫过他们，注意到了精灵的特征——尖长的耳朵与不凡的容貌。 　　这里怎么会有精灵？ 　　克里来不及困惑，他眼睛一亮，得救的庆幸感率先从心底升起。 　　这个时代的陌生人之间从来没有互帮互助这么一说，克里长吸了一口气，忍住腰腹间伤口的疼痛，语速比矮人铁匠做的连射弹弓还要快，遥遥冲着光精灵一股气喊道： 　　“这位阁下，求您帮助我们！我背上的是一位药师所以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大量药品；我有几位铁匠好友他们可以为您打造趁手的武器；我们是来自库斯卡城的香香葡萄酒公会如果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们绝不会推辞——” 　　迷雾中探出几十根如触手般的藤蔓，黛博拉挥斧斩去数条，紧抿着唇，侧头往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第11章第11章 　　露西娅没有想到，灵魂的颜色竟然可以发出震颤。 　　她心中好奇，但没有人可以为她解答。最终露西娅移开目光，看向克里。 　　“抱歉，我无法令他的断肢重生。” 　　她心中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直觉——如果她能够再强大一些，让断肢重生便不会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变得更为强大的途径是什么。 　　克里急忙道：“不，您不必说抱歉。现在连命都不值钱，一条手又能算得上什么？您救了他，他只会对你感到感激。” 　　他说着，悄悄咽了咽口水，手背碰到自己忍痛花费十块肉、五匹麻布与三颗止血药丸等重要财富所购买的破铜烂铁，也顾不上生气了。 　　这位人马认为自己遇到了大人物。 　　是真真切切的厉害角色，就连库斯卡城中顶尖公会的公会长、城内闻名的强大战士都无法与他们比肩——自从诸神黄昏以来，他就再也没见到过能够使用治愈术的生灵了。 　　……如果把他们拐进公会，他们香葡萄酒就能够一跃而上，挤进库斯卡城上流公会之中了！ 　　“我叫克里，这是黛博拉，我们香香葡萄酒公会中最为强大的战士。这个断手的小伙计是乔希，他是我先前提到过的药师。我似乎没有在库斯卡里见过二位——二位来自哪个幸存者领地？” 　　他说着，一脸期待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希望能与他们交换姓名和信息，发展进一步关系。出乎意料的，那位少女回答得非常爽快。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我叫露西娅。”露西娅回答，“是默什堡的领主。” 　　她说完，侧头看向身边的光精灵，这才发觉自己似乎不知道他叫什么。精灵正巧也在看着她，眼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阿波罗。”他一字一句地说，咬字非常缓慢，眼睛紧紧盯着露西娅，像是在观察她的神色：“……我的名字。” 　　“如果我猜得不错，它们都拥有着光明的含义。”克里因露西娅领主的身份沮丧了一下，但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就算没法把他们拉进公会，与他们结识也是有益无害的事儿。他大力夸赞道：“真是美妙动听的名字！” 　　露西娅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还有着这层蕴意，眨了眨眼。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别人夸奖她的名字，脸上不动声色，眸光却明显愉悦了些。 　　克里继续吹嘘：“原来您是默什堡的领主，怪不得如此强大。我一直很想去默什堡看一看，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去默什堡看一看？” 　　一道虚弱的声音突然插入对话，有气无力道：“你去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做什么？那个地方的家伙们——特别是那个愚昧又懒惰的领主——都是一群脑子里被塞满浆糊的蠢货，小心被他们的愚蠢给传染了。” 　　克里：“……”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眼珠子缓慢地往下转，看见乔希从地上坐起来，揉着眼睛，嘀咕道：“我分明记得我被好几根藤蔓捅穿了，还被卷去了一条手臂，怎么不觉得疼痛……嗯？我的手臂的确断掉了啊……” 　　停顿几秒后，他瞳孔瞪大，哀嚎一声：“我的手臂——！！” 　　克里：“……” 　　一片静默之中，乔希坐在地上，脸色从绝望、灰败转至庆幸，又重新变得悲伤痛苦。良久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沮丧地喃喃道：“父亲果然没有欺骗我，天才总会遭受各种各样的磨难。” 　　克里：“……” 　　乔希靠着单臂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往后转了转头，看见了两个全然陌生的面孔。 　　他的目光落在阿波罗的脸上，又转向露西娅，刚才还只有几分血色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了。 　　“噢，我的天哪。”一句话脱口而出，乔希喃喃道：“克里，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克里捂住额头，声线也变得有气无力：“我亲爱的朋友，这位就是默什堡的领主。” 　　乔希瞪大了眼。 　　空气一时间变得很尴尬——对克里一行人而言。阿波罗始终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露西娅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其他地方。 　　随着藤蔓消失，那迷雾正在逐渐散去。露西娅重新提起自己的麻袋，侧眸问道：“那些鬼气藤是从哪儿出现的？” 　　克里那脸色就跟得救了般，连忙开口：“鬼气藤？那些长得稀奇古怪的藤蔓吗？原来它们还有这个名字啊哈哈……咳咳，我记得是在这个方向，您跟我来。” 　　鬼气藤生长的地方在土地上留下了大量开裂的细缝，十分容易辨识——更何况地面上还残留着大量血迹。乔希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来回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自己的断臂。 　　“真是倒霉，”乔希找到了自己掉落的短刀，嘟囔道：“这个地方真是太诡异了，就连一株普普通通的补血药草都可以变成吃人的花朵。” 　　“吃人的花朵？” 　　乔希抬起头，看见那位美丽的……默什堡的领主正在往他的方向走来。他的脸庞再一次涨红了，之前的尴尬事件一并涌上脑海，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 第12章第12章 　　克里没有想到，默什堡的情况比他之前来时所看到的更糟糕了。 　　他印象中的默什堡虽然不太美好，但至少能看得出是一个幸存者领地——那坚固的石墙便是一个明显的特征。 　　在大陆秩序崩溃之前，许多小城邦、小领地都是没有城墙的。修建城墙需要花费太多人力与金钱，只有那些经常受到野兽袭击的领地才会在周边修几道篱笆。 　　但如今那石墙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墙后还露出了废墟的一角。 　　这样的场景其实是很常见的——大陆这些年来消亡的幸存者领地实在太多，就连库斯卡那样秩序已经颇为成熟的领地也可以随时毁灭，更何况默什堡这种小地方。克里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他的设想中，默什堡如今的领主既然如此强大，那这片领地或许也会有些好的变化。 　　乔希倒是没想那么多，看到默什堡这副样子，也没有多么惊讶。倒是黛博拉多打量了这个领地几眼，问道：“这里是刚刚经历过魔物潮吗？” 　　“是的。”露西娅回答，注意到克里的神色，解释道：“我将在废墟上建立新的城邦。” 　　深渊的魔王好不容易爬上地面，肯定是要干大事的，默什堡不会永远是一片废土。她在认真解释，克里却以为露西娅是对他的一时失态感到不悦，连忙找补：“祝您所想的都能实现。” 　　他们走过外部一片荒芜的废墟，逐渐看见了那座被溪水环绕的城堡，也看见了正在劳作的居民们。 　　看到露西娅回来，那些人们直起身，喜悦而恭敬地问候她。 　　“领主大人回来了。” 　　“领主大人好！” 　　“大人，让我来帮你扛袋子吧。” 　　露西娅对他们点头微笑，又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帮忙。她带着自己的客人们走进城堡，步伐稍稍一顿。 　　那原本一片狼藉的城堡不能说是焕然一新，但也确实整洁明净了许多，被魔物潮损坏的家具都被撤走，石头上的血迹也被凿去了。 　　“领主大人，您回来了！” 　　蒂姆听见声音，匆匆从二楼探出了个脑袋，她的手上还拿着扫帚，显然是在清扫城堡。 　　“城堡现在有些空，不过我们之间有一位人类，恰好会做一些木工。”蒂姆搓了搓手，对露西娅说：“等废墟清理完了，他就可以为您制作新的家具，这儿就不会显得这么空荡。” 　　子民们自发地做一些她不曾吩咐的事——这一定是他们爱戴自己的表现。 　　露西娅心中欢喜，不过她倒是不急着给自己的城堡增添家具。 　　默什堡百废待兴，清理完农田旁边的这一圈废墟，他们就该重新搭建新的房屋了。等房屋建完，还有更多的废墟需要清理，城墙也要重新修补。他们的人力有限，做完这些事情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急。”她说，“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第13章第13章 　　露西娅本来准备亲自处理野猪——这种事情她在深渊中也做了不少回，很是熟练。不过扛着斧头的黛博拉走了过来，表示她可以为露西娅效劳。 　　这头能够在森之神异境中生存下来的野猪体格十分庞大，露西娅觉得全猪宴腻味，没把肉一次性全煮了吃了。 　　烟熏肉与风干肉是默什堡储存肉类的方式，现在温度还没降下，不好将肉风干，蒂姆看完黛博拉处理野猪，便拿着留下来的肉，去了城堡后边的一间小屋子里。 　　这间屋子是特意为了烟熏肉食而搭建的，因为位置偏、不起眼，幸运地没被魔物潮波及。蒂姆也干过熏肉这活儿，终于帮上了忙，刚才的内疚也减轻了些。 　　屋子里堆着干木柴，她把肉在屋顶下边挂好，把木柴放进炉子里，又担心温度太高把肉烤熟了，往炉子上放了两块平整的石块。 　　熏肉的火不能太大，但是得保证能起足够的烟，蒂姆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又出了错。 　　这些熏肉不用一直看着，但也得时不时地就过来瞄一眼。默什堡从前隔一阵子就会发生熏肉熏得房子着火了的事故，后来有一位领主把熏肉的屋子也换成了石屋，这种情况才减少许多。 　　厨房里人太多了，从未下过厨的阿波罗便被打发回书房里看书，乔希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克里说他虽然表现得没什么大碍，但断了一只手，心中肯定是会发闷难受的，得给他一些独处的时间。 　　“每一个公会在出任务的时候都会有人员伤亡。”克里叹了口气，神色也有些沉郁，“乔希是药师，断了手还能靠他自己的知识生存，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事儿了。我想他心里明白。” 　　那些靠武力生存的战士们如果断掉了手、断了脚，他们的生命几乎就走入了末路。他们会被打发点儿面包与水，被逐出公会。 　　听起来残酷，但这是一个资源匮乏的时代。 　　黛博拉杀好了猪，去腥处理后将肉放在火堆上烤制，克里在旁边帮忙，露西娅也没闲着，用猪板油炼了点儿猪油。 　　克塔西大陆无论是西部还是东部，对于肉食的做法向来有着统一的见解——鱼肉湿软冰冷，应该使用烘烤或炒制的方式制作；牛肉干硬温暖，应该进行蒸煮；猪肉又寒又软，应该烤着吃。 　　曾经以美食闻名的城邦中会有厨子钻研些不同的做法，不过他们那些看得比命还要珍贵的独家食谱已经随着城邦与文明的毁灭而遗失了。 　　猪油炒出来的菜很香——虽然他们默什堡还没有什么可以蔬菜储备，但猪油可以储存很久的时间。而炼油时剩下的猪油渣也是诱人的美味，露西娅在深渊时经常拿着猪油渣诱惑骷髅犬，它们总会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地跑，当她的小跟班，可爱极了。 　　猪油渣炼好了，露西娅示意克里和黛博拉品尝。克里本来还因着看见露西娅一位领主亲自下厨而面露呆滞，在闻到猪油的香气时神色变得有些意动，而在他将猪油渣放入口中之后，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 　　“黛博拉，”克里忍不住发问，“艾斯克拉有出现过这种食物吗？” 　　艾斯克拉是黄昏之前的美食之城，也是黛博拉的出生地。在她被继父赶出家门之前，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的时光。 　　她摇了摇头，克里喃喃：“我想也是。我好歹去过那里三四次，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美味的食物。” 　　分明只是一粒小小的油渣，口感却酥脆香浓，含到嘴里后满口腔都是那种浓郁而独特的香味。 　　肉还没有烤好，露西娅示意从熏肉房中回来的蒂姆将猪油渣和洗好的甜莓先用一个大盘子盛好。除去城堡里吃的份额，外面的居民们每人都只能拿到一颗油渣和一颗甜莓。 　　露西娅自己也捡了一颗甜莓，放入口中。她对美食没有什么偏好，只要是好吃的东西便都喜欢，这莓果甜而不腻、鲜美多汁，令她忍不住弯了弯眼。 　　烤肉和蘑菇地豆汤作为主食，甜莓和猪油渣可以用来开开胃。露西娅对蒂姆说：“你把这些端出去，让大家休息吧。” 　　这个端出去，就是端到城堡外面的意思了。领主大人和她的客人们在厨房中忙碌，他们这些平民却可以率先品尝美味——蒂姆的心情已经震惊到麻木，浑浑噩噩地听从了领主的指示。 　　外边的居民看见蒂姆只捧着一个盘子就出来了，纷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夜色深了，他们的眼睛看不清盘子上放着是什么，有一个人忍不住喃喃：“只有一盘子的食物，怎么够我们分的？” 　　他旁边立刻就有人紧张地往周围看了一眼，低声斥道：“你这家伙还想吃多少？别说这话。” 　　那人闻声心中也是一咯噔，匆忙闭了嘴——即便那位领主大人平日里再温和，恐怕也不会想要听见她的子民抱怨这些话。 　　蒂姆隔得远，没听见这些人在嘀嘀咕咕些什么。猪油渣浓郁的香气直往她的鼻子里钻，她这辈子都没闻过这么香的东西，惹得她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 第14章第14章 　　农田旁边的废墟终于被清理干净了，露西娅便着手开始建立新的房子。 　　新屋子还是得用木头，正好树椒林那儿有大量木材资源，可以带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起去伐木。 　　露西娅看见过默什完好无损的那些屋子长什么样，特意嘱咐自己的子民们建房子的时候不要省木料，把屋子建得结实好看，也免得到时候又要用泥巴、树叶糊满木头之间的缝隙。 　　默什堡里头就一个会点儿木工的，对木头之间该怎样加工组合不大熟练，建房子的进度十分缓慢。不过露西娅也不着急，她的子民们砍树，她就往城堡地窖里搬运自己收集到的食材，城堡后头熏肉小屋中的火也一刻没熄灭，跟囤粮似的把地窖塞得满满当当。 　　树椒林里的野兽本来还会袭击他们，想把这帮大咧咧闯入异境的生灵当作晚餐，结果反被露西娅拎上了饭桌。后来它们可能也懂了这些家伙不好惹，默什人砍树的时候就不怎么遇见野兽了。 　　令她欢喜的是，或许是因为吃得好的缘故，她的子民们身上渐渐都添了点肉，不再像以前那样个个面黄肌瘦，脸庞上也逐渐有了血色。 　　第一座房子还没建起来的时候，默什堡来了两位新的逃亡者。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半人，都有着长长的蛇尾，是半蛇人。他们是在露西娅不在的时候来到默什的，蒂姆从城堡中被喊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两个半人的领地毁灭了，想要投奔我们。”在地里干活的迪克说，“领主大人晚上才能回来呢，蒂姆，你看要怎么办才好？” 　　蒂姆哪知道该怎么办，她从前和迪克一样是个不起眼的奴隶，现在是城堡里负责做饭的厨娘，对这种事情根本毫无经验。可领主大人又没有管家，那位精灵也随着领主去树椒林中了，默什堡里平日中就她与领主最亲近。 　　这些默什人们没有赶人的勇气，也不敢代替领主擅自做主。蒂姆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做比较合适，最后还是吉尔开口了：“要不你们两人就先在这里留下来，等领主大人回来了，让她来做决定。” 　　现在很多小领地都有排外意识，为了生存而自我封闭。那个雌性半蛇人露出了感激的表情：“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友善的人。” 　　吉尔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见那雄性半蛇人总是东张西望，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便安慰道：“我们的领主是位很仁慈的大人，你们放心吧，我想她一定会让你们留下来的。” 　　蒂姆两手交叉，在一旁点着头，心里却在想些别的事情。 　　这位地精虽然有时候没有自己的主见，但活得久了，心里也就多出了几个心眼。今天中午的午餐，她特意没有做得太丰盛，简简单单地煮了一锅蘑菇地豆浓汤，连肉丝都没有放。 　　默什人们喝汤的时候，那两个半蛇人对视一眼，也慢吞吞地过来了。 　　“我们逃亡了一路，什么都没有吃。”女半蛇说着说着，像是饿得忍不住了，眼中落下几滴泪水来，可怜道：“可以给我们一口汤喝吗？” 　　默什堡近些日子不缺食物，给外人的一口汤还是给得起的。蒂姆看见她哭，心中有些不忍，又难免想起了自己从前挨饿的日子。目光再落到她那脏兮兮的破布衣服上，心就彻底软了。 　　她回到城堡里，又拿了两个碗出来，给他们装好汤，“来，拿着喝吧。” 　　“你们真是好人。”那女半蛇又一次说。 　　“也就是最近不像从前那样天天挨饿了，才愿意分享食物。”蒂姆摇了摇头，“要是放在从前，自己人都会为了一口吃的而闹起来。” 　　女半蛇撩起自己的头发，抿唇笑了笑。蒂姆注意到她的手上戴着一条漂亮的银色手链，与她陈旧的衣着格格不入。 　　这个时代中银饰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蒂姆没有在意，移开了目光。 　　现在不需要因为食物而争抢了、也不会饿肚子了，默什人们吃饭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狼吞虎咽的，像是吃得慢了点儿食物就会长翅膀飞走似的。等那两个半人吃完，大伙儿基本也吃完了饭，蒂姆便收拾了碗，回到城堡里。 　　城堡前的桥已经修好了，男半蛇看着蒂姆走过去，最后消失在城堡门里。他转过头，和吉尔闲聊：“你们这儿是在重建吗？我们刚刚看到外头那片废墟的时候，还以为这里也是一片无人之地。” 　　说起这个，吉尔的情绪就有些郁郁不振：“是的，前不久刚来过一波魔物潮。” 第15章第15章 　　“露……” 　　枝头的鸟儿展翅欲飞，下一秒却被一支长箭射中，软趴趴地掉下大树。树下的精灵将它拾起，金发被月光映出了好看的光影。 　　阿波罗在闲暇时自己用木头与鸟羽做了弓箭，露西娅只在图画书上见过这样的武器，对精灵背着的那把弓颇为好奇——比起长剑，用弓捕猎似乎更为方便。 　　不过她从未学习过射箭，恐怕没有那么好的准头。露西娅收回目光，神色忽然一怔。 　　风声似乎静了一瞬，那被森林中各种声音掩去的呼唤清晰地在她的耳边响起。 　　——露西娅大人。 　　她停在原地，有一刹那的恍惚。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仿佛在并不遥远的过去里，她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呼唤。那些声音喊的并不是这一个名字，而是…… 　　而是什么？ 　　脑海隐隐疼痛，露西娅的双眸重新恢复焦距，面容忽地一凝。 　　那是蒂姆的声音。 　　半人与几个强壮的人类在用麻绳将砍下来的木头捆在一起，忽地就看见领主大人走了过来，神色微沉，喊他们离开。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领主大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那些默什人面面相觑，以为有什么危险即将来临，连木头都来不及搬了，匆匆随着大人离开树椒林。 　　树椒林离默什堡有二十分钟的脚程，露西娅硬生生在五分钟内就回到了城墙旁边。跟随她的人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她呼吸仍旧平稳，推开城门的时候动作忽地一顿。 　　有隐约的嘶嘶声从不远处传来，露西娅脚步微微一转，看向了那几个陷坑。 　　那些陷坑被布置在了城墙破损处，上面铺了一踩就断的脆弱木板，又抹了层泥土作为掩盖。如今那木板已经不见了，从这里望去，能隐约看见黑漆漆的洞口。 　　露西娅走了过去，浅金色的眼眸微垂，居高临下地看着洞里的两条半蛇。那两个半人也恰巧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噢，终于有人路过这里了！”那位女半蛇哭泣道：“好心的阁下，我们不小心掉进了这个坑里，没法出来。求求你帮助我们，否则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她的身上散发着浑浊而冰冷的颜色，她的眸光狡诈虚伪，她的指缝里有地精凝固的血。 　　露西娅看了她一眼，眼神第一次变得如此冰冷。 　　城墙上缠绕着的深墨色藤蔓探过来，好奇地望着他们。小白花张开花蕊，悄悄听着这些智慧生灵的对话。 　　“你伤害了我的子民，”露西娅冷淡地说，“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那个女半蛇明显愣了下，眼珠不安地转了转。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噢，这位领主大人，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没有伤害过您的子民。您瞧，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吃饭了，我们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大人，大人！” 　　半人的尖锐叫喊被抛在身后，露西娅已经转身离开，继续往城堡的方向去了。跟着她的默什人们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听到露西娅所说的话，个个都露出了惊诧不安的神色。 　　“领主大人说，这两条蛇伤害了她的子民。” 　　“糟糕，难道堡里出什么事了？” 　　堡里现在就只剩下这么十几个居民了，这些天一起干活儿、一起吃饭，也不用争抢，不用勾心斗角，就算彼此之间原先不认识的，也因这良好的气氛而熟悉上了。 第16章第16章 　　倒在地窖里的地精很快就被找到了。 　　露西娅赶来蒂姆身边的时候，这只地精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好在露西娅拥有着治愈术与克里留下的好几颗补血药丸，险而又险地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地面上的血迹触目惊心，所幸她没有失去一位子民。露西娅想要让人把蒂姆放到床上去休息，结果一个半人刚将她抱起来，这只地精就睁开了眼睛。 　　地精的目光还有些发愣，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哪儿。直至她注意到了旁边空荡荡的木架，那双耷拉着眼皮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倒抽了一口气。 　　“领主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伤势，挣扎着从半人手里跳出来，跌跌撞撞地转过身，看见这空空如也的仓库时简直快要哭了：“他们、那两个狡诈阴险的半蛇人，他们抢走了我们的食物，所有的食物！” 　　蒂姆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的心脏因为心疼而抽痛，呼吸都不顺畅了。那可是领主大人辛辛苦苦囤起来的食物啊！就这么被那两个该死的半人给一扫而空，这么多天的努力就这样打了水漂！ 　　如果时间能够回溯，她发誓她一定要在那两个半蛇惺惺作态的时候抱着她的锅铲冲出去，一铲子将他们狠狠地抡到地上，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她只能在心中恶狠狠地诅咒那两个邪恶的家伙早点儿遭遇魔物潮。 　　旁边跟着露西娅进来的几个默什人也露出了气愤的神色，露西娅抬眼看了看这空荡得诡异的仓库，轻轻蹙起了眉。 　　那两个半蛇掉入的地洞并不大，她也未曾看见他们有携带什么能够装东西的容器。但这些食材确确实实不翼而飞了。 　　她安抚道：“不用担心，我知道那两个半蛇在哪里。” 　　外边的吉尔等人听说了这件事，个个都又惊讶又懊恼，最早把那两个半人带过来的迪克觉得自己闯了祸，忍不住偷偷哭了一场。露西娅安慰了他们，独自一人回到了陷坑旁。 　　令她意外的是，那两条半蛇似乎失去了气息，被拖了出来，平直地放在地面上，而阿波罗正坐在陷阱城墙上，一直没有离开。 　　看见她回来，那位精灵轻盈地跳下城墙，稳住身形时腰身微弯，紫罗兰色的眼眸抬起，自下往上地看着她。 　　他坦诚而平静地说：“我将他们杀死了。” 　　露西娅并没有为这两个半人的死亡而产生什么情绪波动。她只有十九位子民——还都是不叛逆的子民，个个都十分珍贵，对着那些企图伤害他们的外人，她绝不会展现自己仁慈的一面。 　　只是她还未曾从他们的口中问出那些食材都去了哪里。 　　原本只有两条半蛇的陷阱如今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堆满了，麻袋、木箱、盾牌，那些物品上面都有着一个边缘泛着金光的小洞。 　　露西娅蹲下身，低眸看向那被箭穿过的袋子。有淡黄色的粉末从洞口中散了出来，这是地窖中的那袋小麦粉。 　　“时空之神在一年前坠落，属于祂的教会分崩离析，祂给予信徒的恩赐在混乱中失窃。” 　　阿波罗同样俯下身，他摊开手，手心里放着一条手链。闪着光的细细银链缀着一枚小巧的透明宝石，在月光之下熠熠生辉。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捧着什么样的珍宝：“我在这条半蛇的身上找到了它，或许对您有用处。” 　　露西娅接过了那条手链，指尖触碰到那枚漂亮的透明宝石。她的耳畔突然有声音响起，遥远又模糊，像是经历了千年、万年的时光，才终于传到她的耳边。 　　“我终于也拥有整整一万位信徒了。”那是道难掩欢喜的男声，“看森林以后还怎么嘲笑我。” 　　“哼。”有另外一道声音说：“要好好经营你的教会，生灵的信仰可是很脆弱的。” 　　“啊？他们不会改信别的神明吧？不行，我得给他们准备一点儿礼物，巩固巩固他们的信仰。” 　　那些对话转瞬即逝，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那是一间四面皆是白墙的房间，面积颇为宽敞，里面已经放了不少东西——不仅仅有地窖中消失的那些食物，还有几大坛酒、一箱子药品、数罐调料与盐，与好几把挂在墙上的武器。 　　她意念微动，意识刚想要触碰那些物品，那画面却突然消失了。 　　露西娅的眉轻轻挑起，有些意外。 　　——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颗宝石里残存的神力似乎在排斥她的侵入。 　　时空之神的恩赐，是只有祂的信徒才能使用吗？ 　　“神明”这个词对她而言并非陌生，克塔西大陆历史中存在过的国度大多有着与彼此不同的信仰，流传下来的书籍与文明中也处处都是神明留下的痕迹。 　　那些看似遥远的神对这片土地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只是露西娅对那些凡人无法理解的存在从未产生过什么好奇心。 　　她看着那条看似普普通通的手链，眸光中流露出新奇之色：“这就是神力吗？” 第17章第17章 　　白地豆田丰收的时候，农田旁边已经盖成了五座新屋。 　　建房子的木头都是用的抗腐抗虫的西栎树，这种树木在克塔西大陆西部颇为常见，森之神的异境中也有不少。西部人建房子几乎都是用这种木材，如果用其他的树木，不出几年，木屋就会开始腐烂、长虫、发霉，甚至倒塌。 　　默什堡从前的房子也都是用西栎木建起来的，只不过那些屋子用的木头实在太少，木与木之间空出了大量缝隙，用泥土与树叶填塞。木头的质量参差不齐，搭起来的屋子不美观，也不结实。 　　这些默什人们刚上手搭房子的时候还是按着老习惯建屋，结果被露西娅看见了，出声制止，让他们把屋子建得结实又漂亮。他们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第一间屋子搭起来后，看见那漂漂亮亮的淡黄色小木屋，顿时就兴奋起来了。 　　“这屋子真好看，住起来一定也比从前的暖和。” 　　“里头好宽敞啊，看起来能住不少人。” 　　屋顶是用木头加工之后做成的木板盖的，还加了节烟囱。默什堡里没有锯子，加工木头只能用斧头，那位会点儿木工的默什人最初把木头砍得凹凸不平，后来慢慢掌握了技巧，能把木板刨得平整光滑。 　　这些木屋确实十分宽敞，每间屋子里都能放得下五张木床。不过里头没有厨房，这些木屋比较易燃，一不小心就会把整座屋子都烧着。 　　露西娅已经想好了，要在木屋子中央盖一间石屋，用来做公共的厨房，可惜目前的领地中并没有会盖石屋的人。 　　她的子民们现在都在为她工作，城堡中提供伙食，厨房的事儿一时还不用操心。但今后领地里的人会越来越多，如今这样的生活方式也不可能一直不变。 　　——想想吧，如果默什的居民也达到十万九千七百零四位，那位可怜的厨娘就算学会分/身/术也不可能为这么多人准备食物的。 　　蒂姆完全不知道露西娅正在为她发愁，她结束了一天的活儿，终于搬进了新的屋子，正高兴着呢。 　　她的这间屋子里住的都是相识的地精，还有她的孩子，等更多屋子建起来，想要独自住的人就可以搬出去。不过蒂姆暂时不想搬，反正她现在除了那些亚麻布之外也没有什么值钱东西，这么热热闹闹的也挺好的。到了晚上，他们躺在床上，还可以一起聊会儿天。 　　“领主大人想要给我们分发土地，”搬家的当天夜晚，蒂姆就跟其他地精分享今天在城堡中的见闻了：“每个月只需要给城堡交两成收获，其他的都是咱们自己的。” 　　这话一出，当下就有地精倒吸了一口气：“我的天哪，蒂姆，你确定你没有听错吗？” 　　“嘘，小声点儿，这些木头可隔绝不了多少声音。”蒂姆嘘了一声，自己却也兴奋着呢，压低声音悄悄说：“领主大人只是随口提了这么一嘴，还没有定好主意，你们可不许跟别人乱说。” 　　默什堡的一切向来都是属于领主的，这些地精们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土地。光是知道有这个可能性就已经让他们兴奋起来，有只地精忍不住说：“要是我也有了土地，那别人是不是得叫我土地主了？” 　　“嘁！那我们整个默什堡里不是得土地主遍地走了。”另一只地精不屑道，他可不在乎这些虚名，不过他一直很想要拥有自己的财产，面露向往道：“如果是那位领主大人亲口说出的话，我想那十有八九会成为现实。” 　　在如今这种末了的时代，几乎所有领地都将食物资源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例如与默什堡交易的库斯卡，即便它是西部最大的幸存者领地，也免不了对自己的居民进行各种抽成。 　　凡在库斯卡领地中耕种的人都要上交七成收获作为租金，出城打猎的人也不例外，他们每逢归城都要在城门口上交一半的收获。而那些规模不大的幸存者领地里，大多都是领主掌握着所有食物资源，由掌权者进行分配——就跟之前的默什堡一样。 　　地精们虽然不了解其他领地的情况，但光是听见每个月只需要交出二成，就知道这绝对算得上十分慷慨了。 　　他们心生憧憬，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压低了的声音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冀。直到蒂姆的孩子抠了抠身下的木板，嘟嘟囔囔地开口。 　　“可是田里头只能种白地豆啊，我可不想再过上每一餐都吃白地豆的日子了。” 　　地精们愣了愣，其中一人反应了过来，心中有了猜测，但不敢确认，迟疑道：“蒂姆，这小子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蒂姆没想到这只小地精跟自己一样憋不住心事，有些无奈，但也没有隐瞒，老实说：“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农田，就不算是在给领主大人干活儿了，城堡自然也不用负责我们的食物。” 　　地精们哗然炸开。 　　“啊？”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要自己做饭了吗？” 　　“那我还是不当土地主好了，我可不想天天吃白地豆啊。” 　　“城堡的伙食那么好，我愿意给领主大人干一辈子的活！” 　　蒂姆是厨娘，就算有了自己的土地，也能吃城堡里的食物。更何况她已经决定要无条件拥护领主大人了——上一回地窖被搬空，那位大人不仅没有对他们动怒，还给了她一件羊毛衣呢。 　　“只有奴隶才会一辈子由主人喂食。”她振振有词道，“难道你们还想当奴隶吗？” 第18章第18章 　　克里找上门的时候是早晨，露西娅正在研究她新发现的饮品。 　　可可豆在晒干炒熟之后用石头磨成泥糊粉状，制作成饮料，再加上糖，那苦涩的味道被甜味中和，呈现出的口感就比较容易接受了。 　　露西娅对钻研食谱向来颇有兴趣，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细细琢磨。 　　“如果加上一些鲜奶，应该会更加美味。”她自言自语着，“不过上哪儿去找鲜奶呢……” 　　领地里真是什么都好缺哦，露西娅心生烦恼，一口气将可可饮料喝完，正想要准备准备带人去树椒林，就看见蒂姆跑了进来。 　　“领主大人！”那位地精现在对露西娅说话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细声细气、拘束紧张了，态度仍然恭敬，却显然放松自然了许多：“上次的那一位人马先生来了，他想要见您。” 　　“人马？”露西娅愣了下，没想到昨天还在惦记的人今天就出现了，喜悦道：“让他进来。” 　　克里独自一人站在城堡外头，心中有些忐忑。他的同伴们全都等候在城墙外，没有进来。 　　这是克里的意思。默什堡是个小型幸存者领地，而与他同来的公会伙伴就有近十人，还有几位不在公会中的朋友也随着他逃出来了，加起来数量甚至都超过了默什堡居民的一半人数，还个个携带着武器。如果贸然带着所有人闯进来，或许会给领主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只地精从城堡门口处探出身，示意他可以进去。克里深吸了一口气，稍稍侧过身，瞥见那些新建立起来的木屋，那些默什人身上崭新的衣裳，神色慢慢坚定起来。 　　他踏上了那道木桥。 　　三十天，这里已经发生了改变。 　　那位领主大人在待客厅里等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克里那坚定的神色又忽然转换了一下，有点儿心虚地轻咳一声。 　　“领主大人，”他的声音有些弱，慢吞吞道：“承诺过要给您带来的那些武器……我没能做到，实在是非常抱歉。” 　　露西娅眨了眨眼，明明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表情，但克里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头皮有些发麻，有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他音量猛地提高了，补救道：“但是我为您拐来了一个矮人！” 　　露西娅：“……咦？” 　　“噢，不，不，是为您带来了一位矮人……不、不、不，是我们来投奔您了，”克里一时嘴瓢，说话都不顺口了，在露西娅惊奇的目光下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们的领地……我们从前所在的那个领地，库斯卡，被毁灭了。我就带着我的同伴们，想要来投奔您的领地。” 　　露西娅：“！” 　　还想着能不能在那座库斯卡城中找到会建石屋砖屋的人，没想到它已经毁灭了。她的内心有些沉痛，不过克里成功地为她拐来了一位矮人，这倒是件意外之喜。 　　据故事书上所说，矮人们天生精通锻造的技艺，他们向来是优秀的铁匠，在制作珠宝上也有独特的心得。除此之外，他们还是城邦建设的好帮手——克塔西大陆历史中最雄伟壮阔的城邦就是出自于他们的手。 　　露西娅期待道：“那位矮人会建石屋子吗？” 　　克里脸色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露西娅会这么问。露西娅又道：“砖屋也可以。” 　　“要什么矮人啊，这活儿您找我就行！” 　　这可是弥补的好机会，克里反应过来，连忙自吹自擂：“我们公会的成员都是盖房子的一把好手，要知道库斯卡领地中那些新人的雇佣任务大多都是建房，佣金不高、没什么人接，大多都落入了咱们香香葡萄酒的口袋里。我建过厨房、畜栏、烤炉与生活区共处一室的传统长木屋，也建过您想要的砖房……” 　　“但没有砖窑的话，这些黏土砖头就得花很久很久时间制作，要在阳光下晒到又干又硬为止。”他滔滔不绝道：“石屋也可以建，只要把石灰石放进窑里或者用火烤，它就会成为粉状。然后再往粉里掺点儿水、加点儿砂，它就可以变成一种可以将石头黏在一起的砂浆。我看见城堡旁边有一条溪流，或许能在那附近找到砂子和石头。” 　　——他好像很懂的样子！ 　　露西娅按捺喜悦，沉稳地点了点头，对他说：“我想要在木屋之间建一座不易燃的房屋，用来当公共的厨房，城堡的石墙也需要修补。你们平日中可以与我的其他子民一同用餐，未来也会得到属于你们自己的房屋与土地。” 　　这就是允许他们加入这座领地的意思了，克里倒没想到还能够分到土地，兴高采烈起来，拍了拍胸脯：“领主大人，以后您想要建房子，也可以找我们为您效劳。” 　　露西娅得到了从天而降的新子民，困扰了她一个晚上的烦恼也得以解决，心情颇为愉快。身上背负着沉重责任的克里为他的公会成员们找到了新的幸存者领地，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要知道加入幸存者领地可是件严肃的事儿，要是遇到了蛮横的领地，身上的物资有可能被抢走，武器被收缴，到时候连跑都跑不了了。默什堡虽然一片荒芜，但那位领主看起来很可靠，还很强大。 第19章第19章 　　露西娅在地面上的子民数量达到了整整二十八位。 　　最开始领地中只有五间木屋，这些新来的子民中难免有人要去和完全不熟悉的默什人同住一间。克里本来还担心对默什堡颇为轻视的安东尼奥会与原住民们起矛盾，没想到后来先闹起来的是乔希。 　　不过这也不是太意外，乔希那家伙本来就习惯性用鼻子看人，更何况和他住在一起的是地精——全大陆最常受到歧视的生灵。好在那只是一点儿小摩擦，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乔希和那只地精就因为对美食的相同欣赏而彼此原谅了。 　　在默什堡安顿下来没多久，克里就开始准备石灰砂浆了。他从默什堡至树椒林的这条溪边找到了不少砂子，不过在混合砂子与石灰时犯了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儿的砂子不同，按照以往习惯的混合比例做砂浆总觉得有些不对，最后不得不向他的矮人朋友奥尔登讨教。 　　“我听说你在接下这个活儿的时候，冲着那位领主喊，‘要什么矮人，我就可以’，声音大到城堡外头都听得见。” 　　那是一位年轻强壮的矮人，他不像其他矮人那般内敛沉默，性格与克里颇为合得来。看见自己的这位朋友碰壁，毫不留情地嘲笑：“瞧瞧，现在你找谁来了——怎么好像来找矮人了啊？” 　　“嘘，嘘，”克里也一点儿没感到不好意思，嚷嚷道：“你难道不想出去采矿了吗？把我惹急了，我可不带你出去了。” 　　说到采矿，奥尔登脸上那笑顿时淡了些。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采矿……我还不知道这铁匠的活儿能不能继续干下去呢。” 　　整个默什堡里没有一家商店，目前的食物都由领主分配。虽然那些美食确实很好吃，比他在库斯卡时吃得丰盛多了，还不用操心吃完这顿没下顿……但这后面暗藏的意义确实让奥尔登有些发愁。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这片土地上开铁匠铺、拥有自己的资产，就像从前那样。 　　“放心吧伙计，”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一头多么贴心细心、善解人意的人马啊，怎么会不知道你离不开你那热烘烘的老朋友。我早就替你为领主大人问了，只要你的铁匠铺开得起来，你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噢，当然，你肯定也得交少少的一点儿税。” 　　克里都这么说了，奥尔登便放心了。于是他也不嘲笑克里了，话音随之一转，亲热地拍了拍人马的马背：“走走走，跟你去看看石灰砂浆的问题。既然是我的老伙计克里需要帮助，那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了。” 　　这石屋开始搭建了，露西娅便没有天天带着子民们去树椒林里了。砍了这么多天的树，木头基本够用，而石屋还缺材料，她便让原先砍木头的那帮人在领地里捡石头。 　　而她自己趁着没事做，带了一小袋种子，独自离开了城堡，决定在领地里走一走。 　　光明神的神力曾经降临到这片土地之上，对它造成了一些地面生灵尚不明白的影响。从外表看来，这儿土壤的干燥、开裂，遍地望去除了白地豆之外就只能见着生命力格外顽强的枯黄野草了。 　　一个领地如果想要长期生存下去，那就必须要能够做到自给自足。她的子民们不能长期吃白地豆，那么就得解决种植的问题。 　　或许等她有了足够的子民，她可以尝试扩展领地的范围，将那些不受影响的土地也圈入默什堡的领土里，但那绝对不是现在。 　　露西娅走到城墙一角，拿出了那包种子。 　　这些种子来自一种叫做飞绒花的植物，它拥有很多小绒球。当花儿成熟，风吹过的时候，那些绒球会随风飘走，绒球中的种子随着风寻找落地生根的地方。 　　一朵飞绒花上能收集到很多飞绒花种子，生长速度非常快，一夜之间就能冒出芽，这也是露西娅选择这种植物的原因。 　　她对神力没有什么了解，也不大清楚要怎么挽救这片被神力恶劣影响的土地。但露西娅觉得，这么庞大的一片领地，总不能每一处土壤都正正好好地遭受了神力的影响。 　　——说不定默什堡上还有能够耕种的土地，即便那可能只是小小的一块，即便那些土地可能零碎分散地布于领地各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一个人在死寂的废墟上行走，手中持着那一袋种子，到处洒洒。露西娅很喜欢这样安静地在领地上逛逛，可以让她对这块土地更为熟悉，好做出一些规划。 　　农田旁边可以建起一片木屋区，这些木屋中没有厨房，需要与其他木屋的住户共享一个设在石屋里的厨房。之后还可以搭一些砖屋，这些砖屋更加宽敞，拥有独立的厨房。 　　等领地逐渐成熟起来，拥有了足够的子民，新来的投奔者便需要购置自己的房屋。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能有不同的选择——木屋会比较便宜，砖屋更加昂贵。 　　这些屋子将为城堡创建一笔收入，而那些收入将用来建设领地中对子民们有益处的设施。 第20章第20章 　　乔希最后没能吃到吉尔剩下的宝贵莓果——他被领主大人喊到城堡里去了。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要知道他们这一些新来的人中，只有克里一个人进过那座属于领主的石堡。踏上木桥后的这短短一路上他都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心理活动，直到进了城堡之后，领主大人对他开口。 　　“你刚才在外面说，‘粪能够为土地带来祝福与滋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乔希：“……？” 　　他懵了一下，迟半拍地反应过来。 　　这里是默什堡，这里的土地只能种白地豆。所以领主大人刚才听见了他说的话，才会那样地看着他——她是对那些粪便的功效感兴趣。 　　乔希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但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他在库斯卡中丢失了自己这些年来研究的各种药草，又断了一条手，别人能干的活儿他都干不了。在库斯卡时目睹着领地逐渐陷落，情绪紧绷，没工夫多想些别的事儿；现在来了默什堡，虽然安逸，但看见别人忙碌时，难免会感到惆怅低落。 　　虽然那种压抑的情绪只是间歇性的——乔希认为只拥有一只手的自己也比那些愚蠢的默什人们与那些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战士优秀多了——但如今领主大人对他的认可还是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是的，大人。”乔希回答，“我可不是在乱说话，在库斯卡中饲养牲畜的人们都知道这件事儿，当粪便落在土地上的时候，它就会赐福于那块土地，使土地上的农作物长得更为健壮。” 　　他顿了顿，想起从前的事情，脸色不由得变得有些黑：“但那些粪便就和神力一样难以捉摸，我曾为了培育药草，用一块肉向一个养羊的家伙买了大量的羊粪便，全部浇在了我的药草田里。没想到几天后一瞧，我可怜的药草们全都枯萎了，那娇嫩的绿叶都变成了难看的黄色。真是倒霉透顶！” 　　露西娅在脑海中展开了一本小笔记，将这些话都记录了下来。 　　这可是掉进深渊的书籍中都没有提到的事儿，地上生灵特有的“粪便”可以使土地上的农作物长得更好，但也有可能让植物变得枯黄。 　　“植物枯黄的原因是什么？”露西娅思索道，“是用量过多吗？还是比起农作物而言，药草更加脆弱，无法承受这种所谓的‘滋润’？” 　　乔希哪儿知道啊，他看见药草枯萎的那一瞬间就差点昏过去了，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这些羊粪出了错，当下就冲去那个养羊人的家里，恨不得和他决一死战。 　　他支支吾吾道：“唔……或许……或许都有可能。” 　　露西娅没有多问，她今天刚好在那片用于排泄的区域中撒了点儿飞绒花的种子，明天就可以亲眼去看一看那些粪便对土地是否会有影响。 　　这位药师给予的信息对她颇有帮助，据说他的才能在大陆上也并非常见。露西娅想了想，承诺道：“如果能在默什堡中找到可以用于种植药草的田地，我会优先分出一部分给你。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在我们的队伍去森林时跟来，好采集你需要的药草。” 　　老实讲，乔希对露西娅的前半句话没有抱着什么期望，不过他确实需要采摘新的药草，便欣然答应。 　　断臂的人类离开了城堡，蒂姆也刚好过来，喊露西娅去吃饭。她随着蒂姆到了饭厅，舒展了下身躯，瞥见桌上只有她的那一份午餐，有些奇怪。 　　这些天来，露西娅一直都是与阿波罗一起吃饭的，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她时常在饭桌上询问阿波罗一些克塔西大陆上的故事——大多是有关于神明的故事，阿波罗在这方面懂得比书籍还多，连黑暗神死时的景象都能描述出来。 　　据说那位神明死去的方式极为惨烈，自上往下地寸寸爆裂，属于神的血水如雾气般散开，最后融入云中。所以祂的神力不像其他神明那样只影响个别地区，而是笼罩了整个大陆，间歇性地降下。 　　蒂姆为她拉开椅子，露西娅坐下了，随口问道：“阿波罗没有回城堡吗？” 　　“噢，我差点忘了跟您说，”蒂姆敲了敲脑袋，脸上随之露出一种特别复杂的神色——敬畏、奇怪、难以置信，各种情绪混杂在了一起：“回来了，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出去了。那位牧师大人让我向您转告，他前去寻找堡中神力最浓郁的地方了。” 　　……寻找神力最浓郁的地方？ 　　露西娅心生困惑，但眼前的这只地精显然也不知道那位精灵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于是她“嗯”了一声，温和道：“你也去吃饭吧。” 　　她这些天闲暇时又教会了蒂姆不少新的食谱，这位地精可高兴坏了——厨娘这个职位基本上都是代代相传的，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那些厨娘向来将食谱与烹饪方式藏得死紧，生怕被别人偷偷学了去。就连在从前以美食而闻名的城邦中，那些大厨也只会将食谱教给自己的徒弟。 　　而蒂姆分明一个家中代代都是农人的普通地精，却一下子掌握了这么多特殊又美味的烹饪方式，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那么多地精的一生都将被她改变。 　　如果不是她没有姓氏，蒂姆一定会学着那些大人物一样，自豪地说上一句“无愧于自己的姓氏”。 　　但蒂姆心中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位领主大人给予的。领主大人让她去吃饭，她却不肯，一定要留在领主的旁边，等她吃完了才肯去吃自己的午餐。 　　要知道蒂姆可是看见过从前那位领主用餐时的样子，厨娘、仆人、管家，所有人都得在他的身后站着，随时准备着服侍他。自己的领主虽然只有一位厨娘，但别人有的，她也得有。 第21章第21章 　　露西娅带着乔希过来的时候，那些绿芽已经枯萎了。 　　粪便的作用似乎抵不过被神力侵染过的土地，不过那恰巧被捕捉到的昙花一现已经能够说明这些被滋润过的土壤与其他的土壤确实不同。 　　“粪便或许可以使土壤变得更加肥沃，”露西娅思索道：“但它也拥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限制。如果能弄清楚它在什么情况下才是对土地有益的，我们就有方法让地里的植物长得更好了。” 　　乔希愣了一下。 　　他虽然一直知道粪便有着这样的作用，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和研究药草一样研究它。有谁会去研究“恩赐”背后的原理呢？更何况这玩意儿实在是又脏又臭。 　　但现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如果能研究出让农作物长得更好、更壮的东西……如果神祸有结束的那一天、地面的生灵不灭绝，说不定他的名字就会被记录到克塔西大陆的史记里。 　　断臂又在隐隐约约地幻痛，这种痛觉已经持续许多天了，像是在持续不断地提醒他，他比别人少了一条手臂——就连地精能干的活儿，他都不能干。 　　乔希突然说：“领主大人，这件事儿就交给我来研究吧。” 　　露西娅侧眸看他，他用力地拍了拍胸脯，大声道：“我曾在弗莱伊学院读过药草学，是多位导师心目中最优秀的学生。请您放心，交给我就一定不会搞砸！” 　　虽然说弗莱伊学院在克塔西大陆的历史中并不算是什么有名的院校，选择冷门的药草学也只是因为这门学科不需要神力也不需要体力……乔希继续说：“我想我可以先收集粪便，用一小块白地豆田来做试验，想办法找出用粪便肥田的秘诀。” 　　这是目前最好的方式了，露西娅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你需要多少土地都好，告诉他们是我的意思。” 　　如果能在种植着不同农作物的田地上进行试验就更好了。与乔希分开之后，露西娅继续在领地中逛着，仔细观察昨天撒过飞绒花种子的土地。可惜的是，除了那一片堆过粪便的土地，其他区域的飞绒花连发芽的迹象都没有。 　　——那位神明的神力就这么恰巧地覆盖了整个默什堡吗？庇佑他们不受魔物魔兽的频繁骚扰，也使他们沦落到除了白地豆之外一无所有的地步。 　　而另外一头，乔希回到了城堡前。他先是穿过木桥、进了城堡，找蒂姆要了两个木桶和一把铲子，然后再出来，一个人站在桥前。 　　乔希的脑袋往左转，看看那帮勤勤恳恳地忙碌的地精们，又往右转，看看那帮热火朝天地盖屋子的半人、人类，和旁边指挥着的矮人。 　　——从前就他一个人没有活儿干，呵，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干的是最特殊的活儿，只属于他一个人，也只有他能干得好。 　　乔希站得笔直笔直，用力地用他残余的手拍了拍肚子，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听着，”乔希大声说，“我需要你们的粪便，以后都给我把粪便铲到这个桶里。半人的粪便放在左边的木桶里，其他人的粪便放在右边的木桶里。” 　　其他人：“？？？” 　　吉尔第一个从地里头跳了起来，看乔希的眼神惊愕中带了点儿奇怪，奇怪中带了点儿害怕。他嚷嚷着开口，声音却有些虚：“你要我们的粪便做什么？” 　　人马克里用石灰砂浆糊好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在忙碌中抽出几秒的时间，飞快地往乔希的方向看了一眼，同时大叫道：“噢，我亲爱的老朋友乔希，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风神在上，你千万不要乱来！” 　　他们的反应可真是够莫名其妙的，乔希不知道这些人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也懒得去猜测。他单手抱胸，骄傲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可是领主大人的意思。我是在为领主大人干活儿！” 　　吉尔：“……” 　　他那质疑的表情凝滞在脸上，缓慢地、迟疑地转过头，与自己的地精同伴们面面相觑， 　　“……领主大人的意思？” 　　“领主大人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这个外来人不会是在污蔑我们的领主吧？” 　　“我想他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要是他敢撒谎，那可是在抹黑领主大人的名声。”有一个地精脑子转得快，悄悄地与同伴说：“嘿，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们以后就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啦。” 　　这话说的确实没有错，地精们顿时就被说服了，纷纷闭上了嘴，另一头建房子的默什人们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乔希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把木桶搁下，大步走到离城堡最遥远的地豆田边。 　　“我需要使用这块土地，”乔希对那块土地上的地精迪克开口，“当然，捉虫、拔野草之类的事儿还是由你来做，我只是偶尔会来给它浇浇粪。” 第22章第22章 　　露西娅一大早就听见城堡外面在吵吵嚷嚷了。 　　她正在钻研新的食谱——虽然说地面上有许多食材在深渊也能找得着，但由于阳光更加充分、土壤地质也有所不同，也有很多蔬果在深渊中是见不到的。她向来喜欢研究美食，空暇时偶尔便会试图用这些新食材捣鼓出点儿新意来。 　　外面的声响迟迟不停，露西娅便对正准备去外头送早餐的蒂姆说：“你等会儿出去的时候问一问，瞧瞧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蒂姆应声，提着一桶浆果浓汤便出去了。没过多久后她回到城堡，表情有点儿奇怪。 　　这只一直在城堡中待着的地精还不知道乔希昨天的那一出事儿，说话时语气中带着些茫然与惊诧，像是觉得离谱极了：“……领主大人，乔希将粪便倒在了迪克的白地豆田上，毁了他的田。” 　　她说话的时候，露西娅正好咬了一口面包——面包上涂了甜莓酱与树椒做出来的辣酱。浓郁的甜与富有刺激性的辣同时涌上味蕾，那难以言描的味道让她浑身一震。 　　无所不能的深渊小魔王不得不承认，她被自己这新奇的点子狠狠地击倒了。她拿起自己的剑，将面包上沾了酱的那一部分切掉，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实验就会有出错的可能——就像充满创意的食谱也可能成为黑暗料理一样。露西娅问：“乔希有没有说些什么？” 　　有没有说什么？他说的话可太多了。蒂姆出去的时候，便看见他围着那一块白地豆田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地嘀嘀咕咕着什么。 　　那些话蒂姆大多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听过了也便忘了，听领主这么一问，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勉强从记忆中回忆起一段。 　　“他……他好像说要把粪便架在火上，用火烧一烧，然后再看看加了这些粪便的土地还会不会长虫。” 　　她说着，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粪便里怎么会有虫子呢？难不成他们体内还藏着虫子不成？ 　　露西娅对这些事儿也不大懂，但她身为领主，自然是要相信自己的子民的。既然她将这项任务交给乔希了，便不会插手或阻碍他的想法。 　　——更何况对于现在的默什堡来说，少了一块白地豆田是完全可以支付的代价。 　　那从前被默什人们畏惧远离的森之神异境如今为他们带来了近乎取之不尽的食物资源，如果不是露西娅想要建造起一个能够自给自足的领地，他们完全可以靠着打猎与采野果为生。 　　“随他去吧。” 　　露西娅随意道，吃完了自己手中的白面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蒂姆说：“我出去一趟。” 　　默什堡中还有些区域没有洒过飞绒花的种子，她准备今天将那些地方都走一趟。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光明神的神力大概确实彻彻底底地覆盖了默什堡的土壤，但她心中仍抱着一丝丝的希望。 　　…… 　　灿烂耀眼的双日缀在空中，飞绒花种子在阳光下旋转飞舞，最后落入干涸的土壤里。 　　一袋种子洒完，她转身准备回到城堡，目光触及到什么，身形忽地顿住。 　　脚前不远处的那片土地被划出了深而熟悉的繁复花纹，断裂的木板躺在一旁，裂口上沾满了泥土的痕迹。 　　露西娅往前走了几步，垂眸打量那隐约露出轮廓的花纹。纹路尾部突兀地断掉了，显然尚未刻完。 　　双日缓慢西移，短暂地被云层覆盖。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露西娅抬起眼，看见那颗分明住在同一座城堡中却许久未见的白水晶正在往她的方向走来。 　　“午安，领主大人。” 第23章第23章 　　那复杂却不显拥挤的花纹印在纤细的手臂上,每一笔都流畅得像是它本该就存在于那里，浅金色的色彩与白皙的肤色相结合，呈现出一种难以言描的、近乎神圣的美感。 　　露西娅抬起手,眼眸因阳光的照射微微眯起,在光下打量着这自己都许久未见的纹路。 　　这样的花纹在她的身上并不止一处。手臂、腿脚、胸口、后背，都能找到它的痕迹。在露西娅醒来的那一刻,它就存在于她的身上了。 　　她从未思考过自己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花纹——就像她不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拥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与一个嘴巴。它是她身体上的一部分，将它藏起来，也只是因为它会发光而已。 　　深渊的光线不如地面明亮,那儿没有太阳或月亮，所有的光都来自于地面与地底之间存在着的裂口，因此在夜晚时，这散发着浅淡光芒的花纹便格外显眼。 　　露西娅不想让自己变成一盏行走的烛台,就用绷带将这些花纹掩盖住了。 　　她放下手,眼角余光瞥见那颗白水晶突然地变了色。露西娅从未见过一个生灵的身上能够同时展现出这么多不同的色彩，好奇地数了数。 　　——只是她还没有数完,那些色彩便突兀地被荡涤洗刷，像是初雨洗去城邦的阴霾与乌云,纯白的水晶上只残存着那些颜色所留下的浅淡湿痕。 　　阿波罗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些纹路上。 　　谁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内他的心中到底想了些什么。良久后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眉眼间的僵硬随着气息一并散去,深入掌肉中的指尖也慢慢放松。 　　阿波罗深色的瞳仁微微转动，眸光落在露西娅的脸庞上。 　　“……您……”他开口，声音意外地有些发哑,精灵顿了顿，继续说：“……您也知道这个秘术吗？” 　　露西娅坦诚道：“我不知道。” 　　阿波罗安静几秒,又说：“您曾经说过,您来自深渊。” 　　“是的,”露西娅回答：“我是深渊的魔王。” 　　——深渊的魔王来到了地面。 　　属于光明神的神纹出现在了深渊的魔王身上。 　　这两件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单独挑出来都会令人觉得匪夷所思，更何况如今它们同时出现了。 　　阿波罗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信。而露西娅心中也十分困惑——她的脑海中可没有半点有关神明的记忆，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与光明神扯上了关系。 　　但此时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她的心绪，让她无暇思索太深。 　　露西娅蹲下了身，手指触碰那被刻画在土地上的纹路。 　　“你说可以把地里的神力抽取出来，” 　　默什堡的土壤受神力影响而干涸，这件事情已经困扰她太久，而如今她终于看见了解决它的可能性。露西娅也顾不上其他事儿了，有些期待地问：“该怎么做？” 　　精灵方才流下的血在土壤中渐渐干涸，阿波罗安静了一瞬。 　　他知道这位领主误会了。 　　他试图转移默什堡土壤中的神力，自然不是为了这片土地能够长出更多的农作物。他想要得到那些曾存在于光明神体内的力量，无论精灵的身躯是否能够承受它们，也不在意在肉身上用匕首活生生地刻出神纹会有多么痛苦。 　　阿波罗垂下眼，或许是因为背着光的缘故，瞳仁的色泽变得有些深，最深处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曾对世间的苦厄露出茫然又懵懂的神色，长相外貌不似世间的任何种族。她能够施展治愈术，那治愈术比他所拥有的更为强大——这代表着她的体内有比他更多的，能够驱使的神力。 　　而此时，他在她的手臂上看到了代表着那位神明的纹路。 　　即便她告诉他，自己来自深渊，阿波罗的心底仍旧出现了一个念头。 　　那个猜测是异想天开的，是不可思议的，违背了世间最为原始的生死法则，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妄想。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时深时浅，又在某一瞬间几乎静止。阿波罗终于开口，语气仍是自若的。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精灵问道，“默什堡失去神力之后，受到攻击的可能性也将上升。” 　　露西娅没有犹豫。 　　森之神异境中有许多资源，或许在这一代默什人存活的日子里，他们完全可以依赖那座森林中的蔬果与野兽度过一生。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那儿的资源也总有被取尽的一天。 　　更何况克塔西大陆上灾祸频繁，季节多变，要建立起一座稳固的堡垒，首先就要保证堡垒内能够自给自足。 　　于是阿波罗告诉她：“我尚未成功过，但我想鲜血是媒介之一。” 第24章第24章 　　当露西娅告诉蒂姆从地窖中储存的蔬果中取出种子时,这只地精的神色是茫然的。 　　当露西娅告诉蒂姆把这些种子分给种田的地精们，让他们开出新的农田，然后将这些种子种下时,这只地精的神色便从茫然变成了深深的迷惑。 　　“……领主大人,您忘了吗？”蒂姆觉得这位领主大人最近可能太过忙碌，导致她忘记了一些事情,小心翼翼地提醒：“只有白地豆能够在我们的土壤中生存。” 　　露西娅心中的欢喜尚未散去，闻言忍不住弯起唇角。 　　“阿波罗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她对蒂姆眨了眨一只眼睛：“你们去试一试就知道了。对了，这回开垦出的田地,谁开的便归谁。” 　　领主大人又对她笑了，蒂姆顿时忘记了心中的疑惑，听她的话往地窖去了。她在末世降临之前便靠着种地为生，知道该怎么取种,很快办好了领主吩咐的第一件事。 　　然后她走出城堡,将要开新田的事儿告诉了地精们。 　　开垦农田并不容易，更何况在那场魔物潮后,默什堡的人口数量锐减，原本的田地都已经照料不过来了——最直观的例子是,放在以前,迪克这样年纪尚幼的小地精是不会拥有自己的一块田的。 　　如今农人数量严重不足,还要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去开垦新田……地精们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彼此脸上的犹疑。 　　他们不想要违逆领主大人的意愿，但他们也觉得这件事儿不太靠谱。有一个地精开口道：“蒂姆,领主大人怎么突然……”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大伙儿都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蒂姆解释道：“领主大人说,那位精灵——牧师大人,找到了解决地里神力的方法。所以领主大人便想要开新田,种植新的农作物。” 　　“——什么？” 　　地精们本来还以为是领主大人的意思，实在不好表达自己的不愿，如今听到背后还有个精灵，顿时嚷嚷开了。 　　“那可是神力啊，那精灵真的有解决的办法？” 　　“他该不会蒙骗了领主大人吧……” 　　“这也太难以相信了，就算他是精灵，也无法抵抗神明的力量吧。” 　　那位精灵前阵子与露西娅一起去树椒林打猎，这些日子在城堡中坐镇，和一部分没有在地牢中待过的地精们没有打过多少交道。而这些地精中有好几位在末世之后便对所谓的“高级种族”失去了好感，对这件事情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也不是难以预料。 　　但蒂姆完全没想过那么多，在她的心中，只要是领主大人的命令，不管再怎样离奇古怪，他们都应该顺服。她站在原地，对这样的反应有些无措，犹豫道：“可领主大人都这么说了……” 　　“差不多得了，” 　　蒂姆的话还没说完，地精之间便传出了一道声音。那是吉尔，最开始决定跟随露西娅回到默什堡的地精。 　　他直起身子，环视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们，脸色不是很好看：“如果是上一任领主要求你们去做这件事，你们之中有谁敢多说半句话吗？” 　　正在小声嘀咕的那几个地精们倏然卡了壳，农田边刹那鸦雀无声。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这一代本土的默什人中每一位都心知肚明。又有谁敢对暴君说半个“不”字？没有人想要白白葬送性命。 　　如今他们拥有了一位仁慈的领主。那位领主从不对他们动怒，曾慷慨地给予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甚至曾与他们同坐一席，一起享用盛宴。 　　每个人都可以肯定地说，他们喜爱这一位领主，胜过前代恶毒的暴君。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对待领主的态度似乎逐渐变化了。 　　“想想我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要得寸进尺。”吉尔冷冷地说，“那是领主的命令。更何况她只是想要让我们去开垦田地，不是想要让我们去送死。” 　　地精们沉默着，吉尔的弟弟迪克忍不住开口：“那位光精灵是个好人，我们被困在地牢的时候，他便时常安慰我们，让我们不要太过绝望。我想，他应该不会欺骗领主大人。” 　　他顿了顿，又小声嘟囔道：“而且……而且领主大人比我们聪明多了，又怎么会被轻易蒙骗。” 　　这话稍稍缓和了下僵硬的气氛，有地精终于出声，附和道：“吉尔说得对。” 　　其他地精也接二连三地开口。 　　“不就是开垦新田吗？干什么活儿不是活儿，反正我们现在也不是指望着这些白地豆田勉强苟活。” 　　“如果那位精灵牧师真的除去了地里的神力，我们以后就可以种些好吃的东西了。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第25章第25章 　　当地精们看见刚刚回到城堡中的蒂姆又一次匆匆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有些地精只是好奇地看着她，以为领主大人又有了新的吩咐。有些地精的面上却带了些惶然，忐忑不安的目光随着蒂姆一路跨过木桥。 　　然后他们就看见蒂姆走到了吉尔的身边,将他拉到一边,然后将一个木片编织成的篮子递给了他。 　　那个木篮子上面用一层布遮盖着，地精们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城堡里的亚麻布。前阵子他们每人都得到了一匹布，不少默什人托蒂姆用这些布料做出了新衣裳。 　　他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知道蒂姆为什么要把那个篮子交给吉尔,也不知道区区一个木篮子怎么配得上用珍贵的亚麻布遮盖。 　　吉尔也同样迷茫——他甚至不敢伸手接过木篮。 　　“接着吧，”蒂姆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提高了音量，比以往更大声地说：“领主大人知道了你方才的所作所为,被你所取悦,这是她给予你的奖赏。” 　　地精们都在干活，没有说话,附近也没有风声与鸟鸣，因此蒂姆的声音在农田边格外清晰。 　　当场便有数位地精的脸上流露出的复杂的神色,不过蒂姆可不会去在意他们心里头都在想些什么。她将木篮子又往吉尔的方向递了递,示意他快些接着。 　　年轻的地精实在是茫然极了,他觉得他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奖赏的事儿，但蒂姆一直把木篮往他的方向推。最后他双手在裤腰上抹了一把，伸出手。 　　下地自然不会穿亚麻布,这裤子还是从前的破烂裤子，吉尔将手上的土擦了擦,这才试探般地接过了篮子。 　　那木篮比吉尔想象中的要沉,他还听见了叮叮当当的碰撞脆响。 　　这篮子里头还装着东西。 　　蒂姆将篮子交给了他,就匆匆走开了——领主大人还有其他吩咐。而吉尔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把亚麻布给掀开了一角。 　　然后他便愣了愣。 　　——那是一套银制餐具，银叉、银刀、银碟、银碗。 　　现在的克塔西大陆中，金银财宝确实已经不再珍贵了，如果将它们和食物摆在一起，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能够饱腹的食物。但金银制的餐具与普通的金银财宝比起来，又有些细微的区别。 　　这区别便在于它是餐具，是能够使用的物品。它不像其他奢侈品般毫无用处，只能待在高高的展柜中，当一个漂亮的摆设，抑或成为沉重繁琐的装饰，只能拖累人们从魔物掌心中逃离的步子。 　　吉尔把亚麻布盖了回去，脑海迟半拍地恢复运转。然后他的心脏越跳越快，最后在他的耳膜边欢喜雀跃地砰砰作响。 　　这样漂亮的餐具不论在哪儿都向来是高层阶级的象征，即便是现在，它也能换来不少粮食。 　　不过吉尔不准备用它换来食物，他们平时都是用手吃饭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使用这套餐具了。 　　…… 　　另外一边，蒂姆在新的石屋旁边找到了矮人奥尔登。 　　克里他们为了烧石灰在默什堡偏远的地方搭了个简陋的窑，如今第一座石屋建完了，奥尔登便和克里商量着，想要再搭一座砖窑，毕竟想要找到合适的、可以用来搭屋子的石头可比烧砖难得多。 　　“烧砖颇费时间，从塑形、晾干到进窑烧制得花几十来天。”奥尔登对克里说，“要是以后想要盖砖屋，最好现在就开始挖黏土。” 　　“噢，你说的我都赞同，老伙计。”克里拍了拍额头，为难道：“但你瞧，我们实在太缺人了，建完这些石屋还得去修补城墙，实在没法再分出一部分人去盖新的砖窑，去寻找与挖掘黏土。” 　　他说的也都没错，奥尔登叹了口气，旁边干着活儿的安东尼奥默默插口：“从头开始建设一个新领地就是这么困难。” 　　老实说，虽然安东尼奥最开始对进入这个荒凉破败的领地十分抗拒，甚至想要去寻找新的庇护所，但在这儿待了几天之后，他心中的那股不满早就淡去了许多——毕竟这儿的伙食实在是太好了。 　　他在库斯卡的时候每天都勒紧了裤腰生活，来到默什后的每一餐放在从前都是大餐，只在有值得庆祝的日子中才边痛边快乐地享用的那一种。 　　可是除了饮食之外，他对这个领地的长远发展仍旧持着悲观态度。 　　这儿的人口太少了，领地又太过辽阔，安全等级几近为零。如果魔物潮再出现一次——不，不用魔物潮，安东尼奥想，只需要零星几个魔物偷偷溜进领地中，都能轻而易举地引发严重的后果。 　　奥尔登再度叹息，忧愁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买下一座石屋，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铁匠铺。” 　　矮人这个种族天生便对锻造有着别人都难以理解的热爱与追求，克里和安东尼奥都知道一间铁匠铺对于奥尔登而言有多么重要，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蒂姆看他们停止了聊天，脚动了动。 　　这只地精在这些外来人面前仍然拘谨，毕竟这些人来自更加强大的领地，蒂姆总觉得自己在他们的面前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刚才等待时就站得远远的，压根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第26章第26章 　　露西娅又开始一个人去森之神异境中采摘打猎了。 　　前阵子砍的木头已经够用了,领地中现在不需要什么木柴，她的子民们便留在了堡里。有神力、小白花与阿波罗，露西娅对堡内的安全倒也颇为放心,每天早出晚归,赚食物养子民，非常认真地扮演领主的角色。 　　城墙上的小白花也经常接受她的投喂。野兽们惧怕神力,不敢靠近默什堡，虽然说她的子民们安全了，但小白花和鬼气藤这些食肉植物就没东西吃了。露西娅猎到野兽的时候,便会给它们分一点儿，免得它们饿肚子。 　　不知道是不是吃得饱就能长得高的缘故，小白花和鬼气藤身上的色彩似乎加深了些，也逐渐长得更茂密了。那些深色的藤蔓从地底钻了出来,爬满了城墙,与白色的花朵和花朵翠色的枝叶彼此交缠。 　　夜再次深了，双月照耀了回家的路。露西娅在异境中找到了一片竹林,挖了不少竹笋，离开树林的时间比以往要晚一些。 　　她在城墙边丢下一只猎物,正要推开城门的时候,一根藤蔓追了过来,在她的眼前狂乱地舞动。 　　露西娅：“……？”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说：“我好像没有给你吃毒蘑菇呀。” 　　鬼气藤露出了焦急的颜色，在城墙上爬来爬去，最后它忽然爬到城门边,扒着那扇城门，用力地往里边点了点。 　　露西娅愣了愣,随着它指示的方向看去,眼睛在深夜中仍旧明亮。 　　她看见城堡堡尖的黑影在夜幕中若隐若现,也看见了残垣断壁之间星星点点的火光。 　　呼吸声、脚步声、零零散散的说话声，所有嘈杂的声音伴随着风一并传入她的耳朵，露西娅“咦”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鬼气藤的藤身。 　　——默什堡里来了一群外来者。 　　他们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声音与脚步声都不曾压低。露西娅无声无息地接近了那一群外来者，借着夜色的掩盖，遥遥缀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人数很多，身上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背着行囊，走路时的身形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露西娅粗略一扫，发现他们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她在默什堡中所拥有的子民了。 　　这个发现让她的情绪短暂地焉巴了一瞬。 　　这些外来者的身上都散发着浑浊的深蓝，有几个人的颜色还有隐隐转黑的趋势。露西娅知道那些色彩代表什么，绝望、忧郁、悲伤，她第一次遇到蒂姆与其他地精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就带着这样的色彩。 　　离露西娅最近的是两个年轻瘦小的男女，看长相像是一对兄妹。露西娅听见其中那个女性在小声说话，声线隐隐约约有些发颤。 　　“哥哥，我好害怕。如果再找不到食物，我们该怎么办？” 　　“不会的，诺拉。”男性强作镇定地安慰，“你瞧，前面有座城堡，那是贵族老爷住的地方，里面一定有足够的食物。” 　　“可是那些屋棚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我们之前去的那个遗迹，连一颗豆子都找不着……”诺拉低声喃喃，忽然捂住脸，语气几近崩溃：“这回被丢下的一定是我，哥哥，我不想被丢下。我拒绝了塞勒斯，他一定会把我丢下的……” 　　她哭泣道：“我不该拒绝他，我不该拒绝他。” 　　那低低的抽泣太压抑了，任谁都知道口头的安慰在此刻只是徒劳无功。那位兄长沉默了下来，身上的黑色更加浓郁了些，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露西娅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从他们的对话中明白，这些人并无恶意。 　　——他们是来寻找食物的。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无数个新的子民在眼前晃悠——要知道默什堡最不缺的就是食物了。 　　此时他们的位置已经逐渐接近城堡了，人群中已经有人看见了那种着白地豆的农田和农田旁边整整齐齐的一排小木屋，惊讶地发出一声低呼。露西娅加快了脚步，先靠近了在人群最外围的那兄妹二人。 　　“你们……”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忽然响起的一声低喝里。 　　“小声点，拿起你们的武器！那房子很新，这些人现在还能有力气建房子，一定有不少食物。”那声音兴奋道，“就这么几栋房子，悄悄摸进去，速战速决，不留活口！” 　　露西娅的脚步再次顿住。 　　与此同时，被她喊住的那一对兄妹同时回过头来，乍一下看见她这个从未见过的面庞，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诺拉更是张开嘴，下意识地想要惊呼。 　　但她的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嘴就被露西娅的手捂住了。 　　那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露西娅就跟制服那些亡灵骷髅一样轻松利落地制住了她，目光穿过人影幢幢，落在了人群的最前面。 　　她看见了不一样的色彩——没有忧郁的深蓝，也没有绝望的黑色，而是充满战意的沸腾红色。 　　露西娅只瞥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被她控制住的女性。 　　硬邦邦的剑鞘磕着诺拉的腰，她知道那是什么，瞬间乖顺了下来，连挣扎都不敢，只有又重又急的喘息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她的兄长诺埃尔同样面露惊惶，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没有开口求救。 第27章第27章 　　塞勒斯是一头半龙。 　　半龙是所有半人中最为强大的种族,他们拥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强大体魄与耐力，躯体布满坚硬的龙鳞，就连刀剑都无法轻易刺穿那天生的盔甲。 　　在克塔西大乱之前,塞勒斯在大城之间便颇为有名,也曾在一个大名鼎鼎的雇佣兵团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克塔西失去秩序之后，他与他的兄长一并建立了新的领地,那个领地最后的名字叫作库斯卡。 　　他的一生都顺风顺水，就算大陆崩溃，他带领的公会仍在库斯卡城中打出了名气。库斯卡城的崩塌是他目前为止遇到过的最不顺意的事儿——谁也没想到恶念会降临在领主家那位备受宠爱的小公主身上,紧接着他那心慈手软的可怜兄长也遭了殃。 　　一头堕为魔物的半龙拥有着没有人能够想象的破坏力，然而祸不单行，库斯卡极为巧合地在此时受到了魔物潮的袭击。 　　那些毫无理智的魔物向他们的城墙涌来的时候，库斯卡内的大公会长几乎都在城墙上看着。他们仓惶地商讨对策,恐惧和不安让他们的脾气比以往更加恶劣,最后因为意见的不同而吵得不可开交。 　　塞勒斯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下了城墙,回到城中，公布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非公会的外人也可以跟随,只要他们交出他们所有的物资。 　　他生性好战,在末日前就是刀尖舔血的雇佣兵,杀人放火什么都愿意干，末日后在自己兄长是领主的情况下也懒得插手领地的事务。在库斯卡的安逸日子对他而言颇为无趣，如今唯一的亲人也死去了,更是没有了留下的理由。 　　冰冷的双月照亮了半龙阴晴不定的面庞，得力干将软趴趴的尸体倒在他的脚边,血液流到了他的脚底,他看了一眼,嫌恶地将尸体踢得更远了些。 　　然后他眯起眼，借着朦胧的月光，打量城堡前的那个身形。 　　“……精灵？我没有看错吧？” 　　半龙的夜视能力与体魄一样优秀，他眺望片刻，惊奇道：“这破烂地方竟然有精灵。” 　　有人凑上前来，小声问他：“老大，现在该怎么做？还打不打了？” 　　打不打？ 　　塞勒斯瞥了眼木屋里跑出来的那群虾兵蟹将，轻蔑地笑了起来：“怎么不打？听说精灵天生美貌。”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停，那人瞬间意会，也露出了一个淫邪的笑：“那帮家伙总是高高在上的，真想看看他们被迫成为奴隶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身后跟随他的普通民众们面露惊慌，这帮公会的成员们却个个跃跃欲试。塞勒斯跨过横在地上的尸体，漫不经心地看向城堡前的那只精灵。 　　“你是这里的领主吗？”他遥遥地与精灵对话，像是没有看见那精灵手中的弓箭，摊开双手，笑眯眯地说：“你或许误会了什么，我们没有恶意，只是需要一点儿能够帮助我们生存的食物。”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愈发诚恳，扬声道：“我想你也不愿与我们为敌，请过来吧，我们可以友好地谈一谈。” 　　半龙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在木屋边警惕地打量他们的矮人奥尔登身形一僵，倏然往他的方向看去。 　　半龙身上的鳞片太过显眼了，奥尔登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到塞勒斯——那位曾经要求他在两日内修复完一面盾牌，最后只支付了一点儿少得可怜的报酬的公会长。 　　这个家伙不可信，他的真实性格与他所表现出来的截然相反。奥尔登眉头紧锁，想要出声提醒，却又有几分犹豫。 　　塞勒斯带领着库斯卡中顶级的公会，他身后的公会成员个个都能够撂倒好几个默什人——他们在这帮入侵者的面前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贸然发言，惹怒了塞勒斯，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奥尔登迟疑的时候，另外一道声音凭空响了起来。 　　“他是我们的牧师。” 　　那声音竟然是从那群外来者的后方传来的，塞勒斯蓦然转过头，循声望去。 　　“我是这里的领主。你想要谈什么，跟我说吧。” 　　塞勒斯的目光定住。 　　震撼、惊艳、贪婪，他的眼神在那一刹变幻多次，眼睛不由自主地张大了些，像是要将那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少女牢牢印在瞳底。他咽了咽口水，视线放肆地在她的身上来回打量。 　　下一秒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离开自己的部下，大步往她的方向迎去。 　　“噢……噢，真是一位美丽的领主。恕我冒昧，您这样娇弱可人的美丽姑娘实在不应该天天为管理一个领地这件无趣枯燥的活儿而操劳忧虑。请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我可……知道不少趣事儿。” 　　这都什么话？奥尔登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领主大人，这个家伙不安好心，您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 　　“原来是奥尔登啊，我当是哪个不识相的家伙，半点儿都不懂得察言观色。” 第28章第28章 　　安东尼奥此时心中后悔极了。 　　他想要活下去。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安东尼奥为了这个目标吃过了太多苦头，也放弃过太多次尊严。 　　没有人想要死去,但安东尼奥对于生存的渴望或许比任何人都更为强烈。因此,在克里带着他们来到这块一看就不靠谱的破败领地时，他是唯一一个提出异议的人。 　　——但现在他觉得他为了活着而做过的所有努力都要白费了。 　　在跑出木屋、看见塞勒斯的那一刻,安东尼奥还愣了一下，心中还升起过几分喜悦。这位半龙会长在库斯卡城中颇为有名，如果他愿意留在默什堡,这片领地成长起来的机会便会大大提升。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双月被夜晚的乌云覆盖，深色的夜幕遮去一切，安东尼奥挥舞着他的武器,像其他默什人一样迎上那些塞勒斯的跟随者们。 　　他胆小怕死,对自己的战斗力很有自知之明，特意避开了一看就强壮无比的公会战士们,专门找上那些与他一样脸色灰白的普通人。 　　这个时代的武器大都很钝，砍人时不可能一刀一条臂膀,一削就能削下一个头颅。安东尼奥混在人群中,闻着那些铁锈般的鲜血味,听着那些被砍伤的人倒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哀鸣，觉得这一切荒唐极了。 　　他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个境地的？或许当初如果留在库斯卡中,一切都会不一样。 　　塞勒斯带来的人比他们多出许多，他很快就被数人围住,刀剑棍子往他身上挥。安东尼奥心中一凉,在那一刹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脑海一片茫然地等待疼痛或死亡的降临。 　　——但两者都没有出现。 　　泛着金光的箭在夜色中像是一道道流星，驱散了他身边围上来的敌人。那些箭这一次没有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杀死，命中了非要害的部位，但那些本就没多少战意的敌人全都顺势倒下了，令场面一时变得有些诡异。 　　安东尼奥一个激灵，眼前那白茫茫的雾气瞬间散去。 　　那只精灵已经走下了木桥，他单手持弓，另外一只手拽着一具尸体，随意将他丢下。然后安东尼奥看见他抬起手，单膝跪在一个受了重伤的默什人身边，指尖泛起金光。 　　那光芒在黑夜中格外显眼，安东尼奥看见那人身上狰狞的刀伤很快淡去、愈合。 　　安东尼奥惊愕地睁大了眼。 　　光精灵再次站了起来，安东尼奥什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地喊住了他：“牧师先生！” 　　阿波罗看了过来。 　　安东尼奥从未与这位总是待在城堡中的光精灵打过交道，对上那双平静清冷的眸光，下意识顿了顿。 　　耳边再一次响起哀嚎，安东尼奥回过神来，快速道：“这场战争完全没有必要进行下去，只要您把您能够施展治愈术的事情告诉塞勒斯老爷，他一定会愿意与我们成为盟友——” 　　“……盟友？” 　　阿波罗打断了他，他那形状优美的眉微微蹙起，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他用那样的眼神，盯着……领主大人。我不可能与他成为盟友。” 　　安东尼奥茫然地看着他，看见那位光精灵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一瞬间，那紫罗兰色的眼中竟然渗出了丝丝冰冷的狠厉。 　　“他应得天下所有的酷刑。” 　　光精灵从他身边走开了，安东尼奥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为了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别说被那样的眼神看上几眼，他经历过更多屈辱的事情。因此，塞勒斯的跟随者们对他的控诉，塞勒斯那轻蔑而不尊重的态度，在他的眼中都不算什么大事。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29章第29章 　　夜很深了,城堡里却灯火通明，摇曳的火光映亮了一张张毫不困倦的脸庞。 　　半龙塞勒斯被冰冷的溪水泼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他公会中的得力成员们被麻绳捆住,面如死灰地靠坐在墙边。他们的物资与武器全被收缴，乱七八糟地堆在一侧。 　　——这是怎么回事？ 　　他刚刚转醒,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脑海更是尚不清醒。塞勒斯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混沌的目光触碰到露西娅,忽然跟见了鬼一样地瞪大了。 　　“你——你你你——”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被实实牢牢地绑在了身后，两条腿也被麻绳捆在了一起。 　　昏迷前的记忆慢慢涌上脑海，塞勒斯倒吸了一口气,匆匆往四周一扫。 　　露西娅坐在长桌主位,他的跟随者们沉默而拥挤地站在长桌的旁边。他们像是终于没有了顾忌，那眼神看得塞勒斯心中发悚,下意识又将目光投向面色平静的露西娅。 　　他眼珠急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半龙,留下他的用处绝对比杀了他更大,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代里,没有人会白白放弃一个优秀的打手——瞧，他不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那张面庞的时候,塞勒斯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分明被他用调戏的言语侮辱过，那领主的眸光中却没有丝毫怒意,宁静得像是未曾经雨水的湖面一般。 　　“你……”塞勒斯定了定心神,看似镇定地笑了笑：“这位领主大人,我想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我们可以友好相处。您瞧，您的领地似乎很需要一位强大的护卫，我可以为您担起这个责任。” 　　光精灵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为长桌尽头的领主端来了一杯葡萄酒。这是他之前绝不会做出的举动，但没有人察觉了他的变化。在潜意识中，他们隐隐觉得，这副场面再正常不过了。 　　那位领主姿态优雅地举起酒杯，与血液相似的深色液体在晶莹的酒杯里晃出微波，看得塞勒斯莫名头皮发麻。 　　露西娅的眼眸被火光映得更浅，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你先前承认过你的罪行。” 　　——罪行？ 　　塞勒斯懵了一瞬，迟半拍地明白了她在说些什么。 　　掠夺、杀人、□□施暴……他的罪行？塞勒斯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心中觉得难以置信，末世中这离谱的天真让他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先前说的“审判”，并非戏言。 　　她是真的想要对这些“恶行”做出审判，在这个早已失去了秩序与法律的大陆上。 　　“我是一头半龙，大人。”塞勒斯脸上的笑逐渐僵硬，语气沉沉地说：“您或许不知道一头半龙代表着什么，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真正的龙了。这些人——” 　　他往长桌边瞥了一眼，露出了轻蔑的神色：“这些人全部加起来，也比不过一头半龙的价值。他们只会成为这座领地的累赘。” 　　塞勒斯的意思太明显了。 　　在魔物随时可能撕碎一个领地的当下，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群普通人而放弃一条强大的半龙？ 　　旁边听着他们说话的人们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爱丽丝放在身前的手开始交叠，一只手的手指紧紧地掐着另外一只手的掌心。诺埃尔额上冒出了冷汗，诺拉更是脸上毫无血色，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还有许多其他的人，那些同样在战斗中反抗、忍不住改变了阵营的人，他们惶恐不安，心中忐忑，生怕塞勒斯得到喘息的机会。 　　那头半龙睚眦必报，就算他从高高在上的公会长变成了一个城门的守卫，他也一定会找到机会报复他们，不让他们好过。 　　——而塞勒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开始用冷冰冰的目光看向那些瑟瑟发抖的背叛者们，在心中将他们的脸庞一张张记下，在心中设想着之后要怎么秋后算账。视线掠过诺拉的时候，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 　　或许是被他这恶毒的目光刺激到了，诺拉的身体忍不住猛地一颤，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第30章第30章 　　审判仍在继续。 　　跟随着塞勒斯出来的公会成员中有很多与他臭味相投、同流合污,在看见塞勒斯脸色惨白地被拖走之后，越来越多人站了出来，将他们所犯过的错一桩桩细数出来。 　　有与塞勒斯一样难以宽恕的,就被押入地牢,失去战斗力，终身当吸血鬼的备用血库。其中一个半人听着人们对他的控诉,知道自己也逃不了了，猛地一咬牙，恶狠狠地指向了自己的一个同伴。 　　“那个家伙给塞勒斯出过不少主意！塞勒斯的那些……那些恶行,他桩桩都插过手！他也该下地牢！” 　　他对那个假惺惺的家伙看不顺眼很久了，虚伪又做作，自己不跟他们一起找乐子也就算了，偶尔还用一种看什么恶心东西的目光看着他们,败坏兴致。要不是看在他力气大,老大早就把他赶出队伍了。 　　被半人指到的男人身子下意识地一缩，迟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被拖下水了。他想起刚才塞勒斯得到的酷刑——活生生扒光龙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不，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露西娅看着他片刻,又转过头,去看那个半人。 　　他们身上的色彩已经将他们的心理活动全都告诉她了，露西娅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喜欢说谎的生灵。” 　　“什、什么？” 　　半人睁大眼,想要继续狡辩，没想到下一秒阿波罗走了过来,干净利落地将他敲晕了。 　　——这些诡辩与充满欺瞒的言语,没有必要脏了大人的耳。 　　夜愈发深沉,曾经跟随塞勒斯的公会成员们中，没有被拖下地牢的只有寥寥十来位。 　　他们都是公会中地位较低、无法接近核心层的那一批外围成员。塞勒斯在库斯卡城中时碍于兄长的存在，行事比较收敛，他们因而对那个半龙的真实性格一无所知。 　　他们大多实力尚可，所以得以跟随塞勒斯出城，在逃亡的这一路上分明目睹了塞勒斯的恶行，因为种种原因不曾加入，也未曾阻止过他。 　　露西娅说：“你们需要为自己赎罪。” 　　赎罪的方式自然是为默什堡当苦力，她的领地建设速度太慢了，需要很多很多的人手。那十来个人听到是这个赎罪方式，纷纷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长桌另一旁的爱丽丝神情再一次变化。 　　当苦力，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留下来。 　　不管这个领地看起来有多么落后破败，它终归是一个庇护所，还拥有着一位比半龙更加强大的领主。能够留在这里，一定比离开要更为安全。 　　爱丽丝其实对生存并没有多大的渴望，她曾试图过自我了断，却被塞勒斯发现，然后她的武器被收走，手脚被上了枷锁。后来她就不想杀死自己了，她更想要杀死那个令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恶魔。 　　如今恶魔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爱丽丝就更不想死了。她怎么能不好好多活一段时间，畅快地看着他受折磨？ 　　“我也愿意做您的苦力。” 　　爱丽丝连忙出声，她知道自己身体瘦弱，没有那些出自公会的战士们强壮，因此她看向露西娅时心中十分忐忑，只期盼这位为他们主持了公道的领主能够再次对他们心生怜惜：“我什么都愿意做，吃得也很少，大人，求您让我留下。”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个个都急忙开口，想要当露西娅的苦力。只有诺埃尔和诺拉两兄妹不曾出声——那位领主承诺过给他们一个血库，想必是同意他们留下了。 　　而且他们是吸血鬼，吸食塞勒斯的血之后，就能变得十分强大，能帮得上许多忙。 　　露西娅凝视着他们。 　　她将那些颜色一个个看了过去，没有看见丑陋的灵魂。于是露西娅开口说：“我不需要你们当苦力。” 　　在那一朵朵满怀希望的花再度枯萎、在那重新燃起的灵魂之火熄灭之前，她继续道：“你们可以成为我的子民。” 　　她说着，忽然看见那些原本不同的色彩慢慢变幻。代表感恩的暖橙、意味着喜悦的金色、象征着忠诚的灿金……那些漂亮的颜色驱逐了不安而绝望的暗沉色彩，在她的眼前慢慢亮起。 　　露西娅眨了眨眼，心情也忽然变得很愉快。 　　好！ 　　现在的她，在地面上已经拥有七十六位子民，与十二位苦力了！ 　　…… 　　默什堡的子民数量大大增加，屋子的数量又不够了。 　　不过这些新来的子民都生怕自己给露西娅添麻烦，害怕会惹她不开心，导致自己最后被赶走。于是他们个个表示自己可以住在废墟里的屋棚中，怎么样都可以。 第31章第31章 　　与其同时,木桥另一头的那座城堡中，在地板上度过一夜的苦力们被诱人的香气唤醒。 　　他们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正因着全身的酸痛而在发出低低的呻/吟,就看见两只地精吃力地抱着散发着肉味儿的大桶,往城堡外头去了。 　　那味道疯狂地往他们鼻子里钻，他们纷纷清醒了过来,有人甚至忍不住蹭着墙蹦跶起来，往那桶里瞧。 　　“这么浓郁的肉味，那里头一定有很多肉块。” 　　“我好像看到了红色的树椒。” 　　“肚子好饿,咕噜咕噜咕噜……”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地精们出去，又回来。 　　或许是被他们带着强烈渴望的目光所打动，那两只地精进了厨房之后，又再次出来,这回一个提着一个小锅,另外一个抱着五花八门的容器。 　　两只地精在他们的眼前停下，把那锅放在地上,对满眼期待的他们说：“一人一碗白地豆汤。我要为你们解绑了，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否则领主大人可不会放过你们！” 　　“——白地豆汤？” 　　有人下意识道：“刚才你们拿出去的不是肉汤吗？” 　　蒂姆对他们可没什么好脸色。 　　在她的眼中,她的孩子虽然说是一位地精,但也是地精中最漂亮的那一只。昨天她也在城堡中，那些坏蛋做过什么事，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是领主大人的子民,吃的东西当然跟你们不一样。”她没好气地说，“你们要是不想吃,也可以直接去干活儿。” 　　吃那当然还是要吃的,有食物就很不错了。手上的绳索刚刚解开,新任苦力们就立刻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一个个争着用锅子里的大勺为自己盛汤。 　　他们这边咕嘟咕嘟喝着汤，城堡外头，新加入默什堡的子民们也终于看见了他们的早餐。 　　那是一碗排骨树椒汤，被炖得熟烂的鲜嫩排骨在鲜红的汤汁里沉沉浮浮，他们尚未走近的时候就闻到了那又香又辣的气味。 　　有人顿时愣住了，一句疑惑脱口而出：“我们吃的不是白地豆吗？” 　　“白地豆？”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人类看了过来，他傲慢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骄傲极了：“你们也是从库斯卡来的吧？哼，我比你来得更早。自从我们来到这个领地之后，天天都能吃上肉，顿顿都吃得喷香。” 　　旁边的吉尔恰好路过。 　　他已经把自己的那碗汤喝完了，正开始干活呢，没想到恰好撞到了乔希，那个将他弟弟的田地拿去做试验的可恶家伙。 　　虽然说在费尽千辛万苦之后，迪克的白地豆终于被成功救回来了，但他此时看到乔希莫名其妙就一副神气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插嘴怼他。 　　“切，乔希，我比你来得还要早，知道的比你更多。在这位领主来到默什之前，我们确实顿顿都只能吃白地豆，每天还只能吃一餐。” 　　吉尔说着，忍不住看了看那些领主大人的新子民一眼，难得老成地感慨道：“要是你们在那个时候来到了默什堡，一定会想逃得离这儿远远的。我们默什堡发生过的改变可大着呢。” 　　那新子民并不知道从前的默什堡是什么样子的，但他看着那红辣辣的排骨树椒汤，吸了吸口水，又想象了一下天天吃白地豆的日子，不得不在心中同意了吉尔说的话——这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区别。 　　库斯卡城的领主没有给居民发放过伙食，他不曾将领地中的居住者视为他的子民，他唯一的职责就是维护领地的安全与掌管城内的资源，再和各大公会的会长打交道，确保城内拥有足够战斗力。 　　即便城内有大量普通居民即将饿死，那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儿，领主没有责任给他们提供工作与食物。 　　这样的城邦在末日前也不少见，对许多从库斯卡逃过来的人们而言，城堡统一安排伙食无疑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们捧着自己的那一碗热辣汤，坐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 第32章第32章 　　灼热的双日悬在头顶,汗水顺着脸颊滴落。 　　领地里来了一批新子民，克里这边没有以前那么缺人了，便分出了一部分人手,跟他一起去做砖窑、挖黏土。奥尔登则带着其他人建石屋,搭他的铁匠铺。 　　诺埃尔和诺拉也加入了建屋子的队伍里。吸血鬼与半龙血的结合使他们变得格外强大，那种需要好几个人才能搬得动的沉重巨石,他们一手就能抬起一个。 　　到了午餐的时间，蒂姆与以往一样出来，给默什堡的子民们发放餐食,又转到苦力们那边。 　　苦力与默什人们吃的食物自然是不一样的。这回他们不是在城堡中吃白地豆，从默什人们那儿传来的食物香气直往他们鼻子里钻，想避都避不开。 　　看着别人享用美食，自己却只能喝平平淡淡的汤水——这无疑是件令人抓心挠肝的事儿。 　　不过这些苦力们以往在公会中的位置不高,抢不到报酬高的好任务,大都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倒也能忍得住这种诱惑,个个低着头，默默喝着他们的白地豆汤。 　　但也有人心生不满。 　　那是个叫作约瑟夫的男人。他看着那些新加入默什堡的子民们得以吃上美食,脸色都有些扭曲。 　　从前塞勒斯分食物的时候,都是先让公会中的战士们吃饱喝足,再把剩下的丢给他们的跟随者——毕竟那些家伙软弱无能，向来只敢跟在他们这些战士的身后，看见野兽都会被吓得六神无主。 　　现在资源贫乏,给没有什么用处的人太多物资，就是把那些宝贵的资源活生生浪费掉了。 　　这样的反差令约瑟夫心中不平,他从早晨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件事儿了,越琢磨心中火气越大,越想越愤恨。 　　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冷眼旁观了而已，为什么要被当成苦力对待？这不公平！ 　　周边恰好没有默什人，约瑟夫忍不住压低声音，嘟嘟囔囔：“他们什么都做不好，凭什么能够享用末日中珍贵无比的美食？有限的食物资源应该交给我们这种强壮的战士才对。” 　　他顿了顿，强压恼火，低声道：“换在其它小领地，我们这种从库斯卡出来的战士，哪个领主不得和颜悦色地对待。” 　　他本以为会得到同伴的支持，但没想到这话一出，空气就陷入了寂静，一种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与约瑟夫这种性格冷漠的不同，他们先前对塞勒斯的行为看不过眼，却因为塞勒斯的强大而不敢发声，此时头上压着一个比塞勒斯更强大的露西娅，自然更不敢和露西娅作对。 　　其中一人犹豫了下，甚至开始劝说他。 　　“虽然说是苦力，我们和那些默什人们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只不过吃的比他们差些。”那人显然不想惹事，“这汤也不是那么难喝，里头还有蘑菇和葱呢。你别往他们那边看，喝自己的。” 　　“我当初跟着会长出城，就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重新安居的领地，没想到会长他的打算和我的完全不一样。老实说，跟着会长在外头游荡的那些天，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碰见强大的怪物。” 　　另外一人也开口了，他的态度没有前一人那么好，嘀咕道：“也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存活的庇护所，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就留在这里。约瑟夫，你可别乱说话，到时候被默什人听了去，把我们给牵连了。” 　　又有人说：“这里人口少，那个领主连那些瘦巴巴的普通人都收成了子民，如果我们表现好，说不准之后也能加入这个领地。”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没有一个人附和约瑟夫的话。约瑟夫的脸色变得更糟糕了，愤愤地喝完了最后的一口汤，往默什人那边看了一眼。 　　这些人都是胆小鬼，他早就该知道了。他们在昨天晚上被吓破了胆，如今就像是乖顺的绵羊，个个都生不起反抗的念头。 　　但他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晚餐他们仍然喝的是白地豆汤，不过除了汤水以外，还多了一块熏肉。那块肉有他们一个巴掌大，上面洒了树椒粉，看上去诱人极了。 　　前两餐都是白地豆，苦力们还以为他们的伙食就只有地豆了，如今看到那块肉——甚至是加了调料的熏肉，个个都惊呆了。 　　蒂姆听到大人的吩咐时也很惊讶，虽然说地窖中的熏肉比黑面包还要多，多到吃不完，但她还是不觉得应该把珍贵的肉食分给苦力们。 　　不过领主大人说，这是为了给这些人们补充营养，使他们维持如今的体魄，这样才能为大人好好干活。 第33章第33章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露西娅正在做一个梦。 　　她鲜少做梦，或者说，她不做虚妄的梦。她的梦境都是真实的,像是把自己的人生在眼前重新播放。 　　不过自从来到地面上的某一天开始——或许是获得神力的那一天,她的梦中就开始出现一些她并不熟悉的画面了。 　　无数光元素在雀跃地跳动，她看见了与天幕一般辽阔的浅淡光雾,也看见了光雾外隐隐约约的人影。 　　露西娅揉了揉眼眸，想要仔细看一看光雾外的是什么人，却在下一秒被敲门的声音叫醒。 　　她从柔软的被窝里出来,缠着绷带的脚尖触地，走到门旁开了门。蒂姆站在那里，头发乱蓬蓬的。 　　“领主大人，”这只显然也是刚刚醒来的地精气冲冲地说：“我们的地窖又被盯上了,那一对吸血鬼兄妹抓到了几个正准备逃走的小偷！” 　　露西娅愣了愣。 　　——小偷？ 　　她走到城堡一楼,才发现蒂姆口中的小偷是约瑟夫和塞勒斯一行人。诺拉和诺埃尔找到了前天夜晚所用的麻绳，将他们重新捆上,兴奋地围在他们身边。 　　看见露西娅出现，诺拉连忙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大人,您说的果然没错,约瑟夫这家伙真的没安好心！” 　　又一次被绑起来丢在墙边的约瑟夫猛地抬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领主早就猜到他会逃跑吗？怎么可能？他自认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他心中惊疑不定，一时间愣在那里，而旁边的塞勒斯已经嚷嚷开了。 　　那只半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逃离这个地狱的机会,也不求饶了，张口便骂出难听的词汇。 　　不过他半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诺拉愤怒的一拳给锤晕了过去。 　　“将他们带回地牢吧。” 　　领主终于开口,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约瑟夫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他看见过那个地牢长什么样，那绝对是一个可以将人折磨疯的地方。恐惧占据了约瑟夫的心神，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事儿了，急忙开口求饶。 　　“大人，我只是一时被贪婪蒙蔽了眼睛。求您怜悯我，我再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了！” 　　他挤出了几滴真情实感的泪水，惊惧不安地哭泣；“我——我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食物，才愚蠢地生了歹意。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大人，求您宽恕我，不要将我打入地牢。” 　　“我没有说过要将你也打入地牢。” 　　露西娅困惑地眨了眨眼，耐心道：“你所犯的罪并没有那么严重。” 　　这些苦力们都没有犯下过严重的错，露西娅本来打算在他们当苦力的这段时间中观察他们的举动，如果他们的表现良好，就邀请他们成为默什堡的新子民。 　　——毕竟默什堡实在是太缺人了，她在地面上的子民数量还没有深渊人口的零头多。 　　但如果有人不愿留下，露西娅也绝不会强求。给予约瑟夫的惩罚，是驱逐。 　　约瑟夫的哭嚎猛地一停，尾音上扬出一道滑稽的弧度。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片空白的脑海还未重新开始运转，就听到领主继续说：“拿上属于你的东西，离开这里吧。” 　　——什、什么？ 　　脸上还残留着眼泪的男人呆在那里，震惊使他的思维陷入了短暂的停滞，紧接着他终于反应过来，狂喜猛然涌上心头。 　　他不用受到惩罚，还可以如愿以偿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噢，噢，您——您真是一位仁慈的领主，”约瑟夫连忙张口恭维，像是生怕露西娅改变主意，讨好道：“我想大陆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位像您一样宽厚善良的大人了。” 第34章第34章 　　地精们的新农田终于开垦好了。 　　这些新的田地离白地豆田不远,都位于溪边——毕竟这样就能更方便地为田地浇水。 　　地精们自己都知道哪块地是自己开垦的，但是为了避免未来可能出现的纠纷，他们想要把写了名字的木板插在土地的两头,把土地区分开来。到时候如果需要找上领主大人一类的大人物介入,这些木板就能充当证据。 　　不过他们连字都不识得，更别提写字了。 　　一个地精忽然想起乔希曾吹嘘过自己是个多么优秀的学生,提议道：“乔希一定会写字，我们不如去找他帮忙。” 　　这话一出，好几个人就露出了抗拒的神色：“找他啊？” 　　疯狂的独臂乔希在默什堡中绝对是最出名的人类,无论是原住民还是后来的新子民，没有人不认识他。 　　不过他拥有的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每当想起他时，人们总会想到那臭烘烘的粪便研究所。 　　其实那地方叫作粪肥研究所，不过没有人记得住乔希新造的词。那家伙现在跟走火入魔了似的,醉心于粪便研究,连漂亮的小木屋都不住了，跑到废墟区中,挑了几间屋棚，天天在那边研究粪便。 　　一个地精说：“不找他,那找谁？有谁认识那么多字,还有空闲的时间？领主大人也同意乔希那么干了,他是在为领主大人干活儿。” 　　另外一个地精嘟嘟囔囔道：“实在不是我对他抱有偏见，要是他安安静静地研究，那也就算了,但他偏喜欢做‘实验’，糟蹋我们的田地——噢,实验！多么罕见的词儿！我活了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知道大陆上还有这个词汇。” 　　除了乔希之外不知道还能找谁,但如果找乔希来帮忙，说不准他又会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地精们正发愁呢，就看见一个断了一只手的人在往他们这边走来。 　　“嘿，迪克！”乔希隔着老远就大声嚷嚷起来了，“我研究出了新的粪肥，准备在你的田里实验实验，你要不要过来看看？放心，这次一定能够成功！” 　　绿色的小地精脸都黑了，旁边的地精发现乔希已经有可以祸害的田地了，连忙叫住了他：“乔希，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 　　乔希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把粪肥桶往地上一放，哼笑一声：“遇到难题的时候来找我，哼哼，看来你们的眼光不错。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 　　这个家伙经历了断手、失去宝贵的药草田、研究屡屡失败等重大挫折，要是换了一个人，恐怕早就已经变得颓废了。然而乔希不一样。 　　他确实有消沉的日子，但那向来是极为短暂的，一阵子的萎靡不振后，他就能立刻重拾那骄傲臭屁的精神，每天一副得意洋洋讨人厌的模样。 　　好歹这回他没有讽刺地精们愚蠢了，吉尔安慰般地摸了摸自己弟弟的脑袋，说：“我们需要在木板上刻下我们的名字，不过我们不识字。” 　　“写字嘛，这还不简单？”乔希单手抱胸，得意道：“我当初可是药草系中字写得最漂亮的学生，把木板拿来。” 　　立刻就有地精拿来板子，乔希抽出腰间挂着的匕首，问了他的名字，然后在木板上刻字。 　　旁边满脸期待的地精们盯着他看，神色随着字刻画完成而逐渐变得诡异起来。 　　虽然他们不识字，但也能看得出来，这字长得歪七扭八的，跟蚯蚓十分神似。 　　迪克小声嘀咕：“这也叫好看？” 　　“怎么不好看了？真是一只没见识的小地精。”乔希斥道：“你不知道，我们药草系学生追崇复杂的——旁人看不懂的字体，那些老教授、老药师的字个个都写得难以辨认。这是知识的象征，智慧的标志！” 　　没上过学的迪克吃了瘪，闷闷不乐地闭了嘴。 　　木板刻完了，地精们也顾不上这上面的字长什么样了，兴冲冲地抱着属于自己的木板，往自己的田里头跑。 　　乔希跟着他们过去，手摸着下巴：“你们开垦这么多新的田地做什么？” 　　说到这个，地精们的表情立刻就精彩了。迪克年纪小，最藏不住话，吞吞吐吐道：“领主大人……领主大人让我们种一些别的农作物。” 　　“嗯？”乔希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这地方不是只能种白地豆吗？” 　　吉尔回答：“据说牧师先生找到了抽取土地中神力的方法。” 　　前段时间塞勒斯带着他的人攻击默什堡，阿波罗和露西娅用神力治愈了受伤的默什人们。他们将这件事儿做得光明正大，没有丝毫隐瞒和遮掩，于是自那之后，默什人们就知道了这个领地中竟然还有两位拥有神眷的生灵。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天天都在开垦新农田的地精们很快就想到了蒂姆说过的那番话——牧师大人找到了抽取神力的方法。 第35章第35章 　　克里准备开始修复城墙了。 　　木屋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当作公共厨房的石屋也建好了，等砖头制作完成，他们就可以搭更宽敞、更结实的砖屋。 　　在这等待期间里,他们除了修城墙,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儿可以干。 　　修城墙可是个辛苦活儿，其中最不容易的就是把又沉又重的石头大老远地搬到城墙边。这个任务要派给强壮的人,克里找来了诺拉和诺埃尔，叫上自己公会的成员，又去找领主大人收的那一批苦力。 　　他晃悠半天没见着人,正琢磨着那群苦力们难道是集体逃跑了不成，就听见黛博拉说：“他们被领主大人喊走了。” 　　“领主大人喊他们干什么？”克里口中嘀嘀咕咕着，身体老老实实地走到了城堡前边去等候，还正巧撞到那群苦力们从城堡大门中走出来。 　　他眼睛一亮,挥臂招呼道：“伙计们,准备干活去了！今天我们要——” 　　克里没有注意到那一张张面孔上洋溢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兴奋。他话还没说完，那群苦力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喜悦的对象，立刻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起来。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不是苦力了！” 　　“我们也是默什人！你们的领主允许我们加入这个庇护所了！” 　　“……”克里莫名其妙道：“就算你们成为了默什人,那你们也得干活啊。” 　　这头人马在踏上默什堡的第一天就享用了丰盛的宴席,根本无法理解苦力们现在的兴高采烈是因为什么。他们面上或许不显，但其实已经眼馋默什人的伙食许久了。 　　于是正激动着的人们被噎了一下，紧接着嘀嘀咕咕道：“这跟干活有什么关系。” 　　“就是,不要把我们说得跟懒虫一样。” 　　“只要能天天吃到那么丰盛的食物，我从早干到晚都无所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克里是一头很会捕捉机会的人马,他眼睛一亮,连忙叫道：“来，跟我去修一天的城墙！” 　　如今的默什堡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领地，居民的数量甚至不足一百个。只要有新鲜事儿，一天过去，就能传遍整个领地。 　　这些原先的苦力们本还担心默什人们对他们会心生间隙，但实际上大部分默什人对此根本不在意。 　　真正当过奴隶的默什人本就不觉得这些被称为“苦力”的人们与他们有什么差别，而与这十一个人一起来到默什堡的那些普通人在审判日时没有指认过他们的罪，如今更不会对他们抱有恶感。 　　这一批新子民顺利地融入了默什堡的生活日常里，当天就被分到了新的木屋，拥有了属于自己一人的床。等夜晚到来，他们躺在床上，回味着丰盛的晚餐，兴奋到睡不着觉。 　　“比起库斯卡，我更喜欢默什堡。”有人说，“这里更有人情味儿。我今天和三个地精成为了朋友，他们还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参观——据说他们中有人会用野草编织东西，在家里添了不少小巧的装饰品。” 　　“伙计，老实说，我跟你有着一样的念头。在库斯卡的时候，咱们天天都在为明天发愁——接报酬的高的任务要考虑会不会太过危险，接报酬低的任务要考虑值不值得。像塞勒斯那种天生好命的半人不用惧怕在野外乱窜，我们可不一样。” 　　另外一人感叹道：“在这儿虽然也没多久，但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比其他庇护所都更为安稳。没有野兽、没有死亡、不用挨饿，也不用惶惶不安地为了生计而离开领地。” 　　但也有更为理智冷静的人，听着同伴们的话，忍不住打断道：“不要太过松懈了，比起库斯卡，这个领地的防御措施实在是脆弱得可怜。要是魔兽潮到来，我们都要做好带上物资逃跑的准备。” 　　这话说得确实没错，不过这些从库斯卡逃出来的人们实际上也从未有过能够在一个领地中长期安稳生存的想法。 　　提心吊胆的日子太容易使人疲倦了，他们如今终于获得了稍稍放松下来的机会，便什么都不愿再想，能过完一天是一天。 　　长久的寂静之后，有人翻了个身，小声喃喃：“不知道明天早上吃什么。” 　　——在这个领地中，惦记着明天早餐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在露西娅的默认下，领地的居民们大多都已经知道了即将要迎来的变化，因此格外珍惜这些吃一顿少一顿的丰盛餐食。 　　更何况每天早晨起来时能够饱饱地吃上一顿本身就是一件愉快的事儿，而这种享受在经历过一天一餐之后便显得更加可贵。 　　第二天早晨，迪克早早地起了床，拿了自己装食物的容器，蹲在木桥旁边等待蒂姆的出现。 　　他总是最早起床的那一只地精，不过今天起得有些过早了，等了半天都没人出来。正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呢，忽然想起乔希昨天又往他的土地上倒了一堆粪便。 　　“那个可恶的家伙，他最好祈祷这回我的地豆可以平安无恙。”反正现在也没事儿干，迪克小声抱怨着，踢踏踢踏地往他自己的田边走去，“要不然我一定要向领主大人诉苦，这事儿谁都忍不了——” 　　小地精的声音戛然而止，迟疑地蹲下身，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他那些被摧残过许多次的白地豆们，最后憋出了一声：“哎？” 第36章第36章 　　露西娅想要开一家商店。 　　她的城堡里有许多用不上的东西,例如地窖中的大量布匹、大量金银与装饰品，还有那一条属于时空之神的手链。 　　这些物品对她而言没有多少用处，不如拿出来,交换一些有用的东西。 　　而且她其实一直向往着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商铺。 　　露西娅看过一册画本。那是关于主角在异世界大陆开店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只贫困潦倒的小肥啾，故事起初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也要飞来飞去到处觅食,最后通过开店，一步一步爬上了鸟生巅峰。 　　露西娅把那个画本看完了，心中跃跃欲试。 　　她很喜欢那种从零到有的感觉,用自己的才能赚取物品也会让她心生满足。于是小魔王在深渊开了家餐厅，还在宫殿上挂了一张横幅，欢迎亡灵们来餐厅中用餐。 　　——不过那些亡灵们并不懂得餐厅这个概念，它们闻着食物的香气而来,却什么都不愿意支付,个个都只想吃霸王餐。 　　深渊的魔王大人虽然很纵容自己的子民，但对于打破规则的事儿也是不心喜的,最后只能闷闷不乐地关了店。 　　露西娅在地面上的子民们要乖巧许多，从不违反她立下的规则。每每想到这里,露西娅总会心生满足。 　　她的声音因此更柔和了些,“如果暂时抽不出人手,也不用着急。修复城墙更为要紧。” 　　“——怎么会抽不出人手呢！” 　　领主大人都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话了，克里岂能不应，拍着胸脯满口答应道：“领主大人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您想要什么样的商铺？一切都包在我们身上。” 　　露西娅弯了弯眼睛。 　　与克里商谈完毕，她心满意足地起身,刚准备去二楼书房拿本书看看,便闻旁听了全程的阿波罗幽幽说：“您无需对他那么客气。” 　　他顿了顿,往人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弧度流畅优美的下颌不自觉地绷紧了些：“为您效劳，是他的荣幸。” 　　这只精灵最近总喜欢跟在她的身边，露西娅已经习惯了。他的身上有一种令她感到熟悉的气息，她并不排斥他的靠近。 　　听到他这么说，露西娅没有怎么在意，反而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次你所讲的——有关于疾病之神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光精灵微微一怔，那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缓和了下来。 　　为领主大人讲述有关于神明的故事，这也是只有他才可以做到的事。 　　“您曾经认为——” 　　阿波罗话音忽地一顿，片刻的安静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道：“那是一位可怜的神明。他负责传播令人厌恶的疾病，渴望着信徒，却得不到信徒。” 　　他陈述完，眼睫垂下，说话的嗓音分明没有变化，却似乎换了一种口吻。 　　“祂不被世人所知，与无名神祇在地位上并没有什么区别，虽有名姓，却是下等神明。光明的力量能够治愈疾病，光明神也无需回避疾病之神的神力。因此那位神时常前往光明神的身侧……” 　　精灵停了停，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平静地说：“缠着祂不放。” 　　光明神这个字眼再一次出现，露西娅下意识地低了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洁白绷带。 　　她对忽然出现的陌生梦境颇觉好奇，也想要知道自己与光明神之间到底拥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直觉告诉她，或许只有找到更多的光明神力，她才能够解开谜题。 　　——不过克塔西那么大，这件事儿急不来。 　　露西娅在克塔西大全中看到过这片土地上所发生过的几次瘟疫。亡灵不会生病，但对地面上的生灵而言，疾病似乎是很可怕的事情。 　　她若有所思道：“不知道那位神明坠落后的神力，对这片大陆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 　　碧蓝海浪拍上金色沙滩，耀眼双日洒下灿烂辉光。 　　海面上起起伏伏的渔船逐渐泊岸，船上的小少女吃力地提着装满海货的木桶跨上了渡口。 第37章第37章 　　克里认为,领主大人的商铺必须得是所有房屋中最亮眼的一个。 　　因为领主大人承诺过建商店可以得到额外的报酬，不少半人和人类都争抢着要参与这个活儿。克里挑挑拣拣，从他们之中挑出了最为强壮的一批人。 　　然后他喊上了黛博拉,在领主大人前往树椒林的时候跟随她,去寻找一种叫作白漆树的树木。 　　白漆树刮开树皮之后会流出一种白色的浓稠粘液，这种粘液着色力极强,被人们称作树漆，用来给各种各样的物品染色。 　　这种树木的价值在几年前还是很高的，各种颜色的树漆和香薰一样是高等阶层的象征,但在诸神黄昏之后，它就与其他奢侈品一样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里。 　　克里之前还没有和领主相遇的时候就在森之神异境中看到了大量的白漆树，但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要为领主大人建商店，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些被他忽视了的树木。 　　好在如今也没有人会惦记野外的白漆树,它们都好好地长在那里。克里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刮下薄薄的一层树皮,把木桶放在下边接着，然后又去找下一棵。 　　他带来了很多木桶,还推了一辆从前去库斯卡交易用的小木车，毕竟给一整栋房子上漆可得用上很多很多的树漆。等待这些木桶被树漆装满的时候,克里在林子里转了转,挖了一些草药。 　　黛博拉力气大,怕伤到这些白漆树，就没有上手刮树皮，而是等着待会儿帮忙将木桶搬到车上。克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就抱臂在旁边瞧着。 　　“你这是在干什么？” 　　“乔希用半年量的粪便——噢，他叫那玩意粪肥——跟吉尔换来了一块开垦好的田,准备种些药草。” 　　克里挑了挑一边眉头,对她眨眼：“那家伙现在可出息了,全默什只有他会制作那种据说可以使田地变得肥沃的东西。像我这种脑子好使的人马，可不得抓紧时间加固加固我们的友谊。” 　　用粪便换来了田地，要是黛博拉在几天前听到这句话，恐怕会认为当事人得了失心疯。 　　但如今那些粪便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黛博拉无言片刻，最后只说：“……领主大人之后会给我们分发田地，他买别人的地做什么。” 　　“那些地都是没开过的荒地，你瞧，那些天生就擅长与土地打交道的地精开新田时都可费劲了。” 　　克里唏嘘道：“让我用蹄子刨出一块可以种地的农田来，我可做不到，我的腰恐怕会在埋种子的时候折成两半。到时候分了地，我恐怕也会转手卖给别人。” 　　黛博拉没再说话，老实说，她也不大想要种地。让她的这双手去捉虫，恐怕会把嫩苗一并从土地里拔起来。 　　商铺是用加工后的木板建的，毕竟这家店铺不是用来居住的，平时也不会在里面生火，而白色树漆在木板上更容易显色，漆在木屋上比石屋更漂亮。木房子搭起来也比石屋要快，在新农田丰收之前，店铺就落成了。 　　建造屋子的这些工人们都得到了额外的酬劳，而默什堡中的木匠为领主大人的商店制作了货柜、货架与其他家具，同样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 　　在那之后，新的农田中生长时期最短的一批农作物纷纷成熟，乔希的粪肥确实是有效果的，即便是最挑剔的人过来瞧一瞧，都不得不承认那些农作物都长得非常好。 　　蒂姆当初给了这些地精们的种子品类繁多，由他们自己挑选种下什么。可以从它的植物汁液中提炼出盐的咸叶草、煮汤的时候可以用来调味的飞绒花、好吃又能够饱腹的月亮蕉……那向来白秃秃一片的土地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第38章第38章 　　因迷路而在旷野中绕了许久后终于找到那标志性的高大城墙,却迎来了这样的结果。即便是在人类面前向来和善的海妖此时也难以避免地露出了难看的脸色，眉头深深地皱在一起。 　　从留月岛出来的人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们还没有从这突然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就已经初步开始意识到什么。 　　这一趟无功而返是令人沮丧的,但更使人绝望的是，他们失去了贸易的伙伴。 　　留月岛位于四面环水的海岛上,坐拥丰富的海产资源，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同时缺少很多陆地资源。矿石、兽肉、大量不适合在潮湿环境下生长的农作物和药草…… 　　更何况他们缺少精通某一方面技艺的人才，如果不和其他领地进行贸易,留月岛民连一把铁质武器都无法制作。 　　沉默如潮水般弥漫，淹没他们的口鼻，他们无助到近乎窒息。最后领队的海妖转过身来，扯着唇角笑了一下。 　　陆地的气候对他来说太干燥了,他的嘴唇已经开裂,笑的时候扯出了血。 　　“不用担心，我记得这附近还有几个领地。”他拿出上一回来库斯卡时购买的地图,“梅利镇、加费道院、默什堡……梅利镇离这里最近，我们可以先过去看看。” 　　库斯卡是西部最大的领地,在这儿交易自然比在其他地方交易要好得很多,那里头还残存着社会秩序,不会做出蛮不讲理地把货全部扣下这种事情，贸易的价格也很公道。 　　但其他领地就不一样了，特别是有些风气恶劣的小领地,没有足够的物资来源，就干起了劫匪的活儿,旅人路过或投靠时被迫交一些“过路费”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可是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留月岛的岛民很少出岛,每次出来交易的时候都会带上大量物资,大有开张一次吃半年的意思。 　　这次也不例外，他们推着一辆辆货运车，身上挂着沉甸甸的武器与干粮，在荒野上行走了这么久，早已精疲力竭。 　　听到海妖这么说，他们沉默地重新握上推车的把手，眼中重新焕起了希望的光。 　　只是那光芒很快就被压垮了。 　　梅林镇是西部离库斯卡最近的领地，它的领主刻意将领地建在西部最大庇护所的旁边，好蹭一蹭库斯卡的光。于是在魔物潮到来的时候，它就和库斯卡一样，轻而易举地被踏平了。 　　领队的海妖再一次打开地图：“……天还没黑，我们休息十分钟，然后去加费道院。” 　　艾琳站在人群里头，粗重地喘着气。 　　她推着一车的海货走了这么久，手与脚都酸软仿佛不属于自己，分明已经进入了微凉的秋日，整个人却大汗淋漓，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手心传来阵阵刺痛，她伸手一看，掌心已经被推车把手磨红，细小的木刺在那上边刮出了数道伤口。 　　或许是想要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寂，有人动了动嘴唇，开口。 　　“我听说过加费道院这个领地。”他故作轻松地说，那语气就像是在讲述什么有趣的见闻：“据说它坐落在一道深渊裂口附近。” 　　艾琳拿起牛皮水囊，咕嘟咕嘟地喝了好些水，这才稍稍缓过劲来。没有别的人说话，于是她问道：“深渊裂口是什么？” 　　那人惊讶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没有听过魔王的传说吗？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总喜欢用魔王来恐吓我呢。” 　　一个海妖接话：“这大概是全种族通用的话术吧，我以前年幼贪玩的时候，长辈也时常这么吓唬我——比如不能独自去浅海，否则会被恐怖的魔王抓到地底，去和骷髅作伴。” 　　“我也听过这种话。他们说魔王有四只手臂、四条腿，像蛛子一样在地上飞快地爬，可以轻易地抓走不听话的小孩。” 　　或许是聊到了童年相似的回忆，气氛稍稍放松了些，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拿出食物与水，补充体力。 　　艾琳是留月岛的本土居民，这些年来第一次出岛，对外边的一切都抱着好奇心。故事听到一半，见他们似乎不准备讲下去，忍不住追问道：“真的有魔王存在吗？” 　　“或许有吧，恶魔这个种族中就存在着少量魔王的信徒，听说那些恶魔总是喜欢往裂口里献上贡品——不过他们丢的东西再多，也永远听不到回应。” 　　最初说话的那人对大陆上的这些奇闻怪谈颇为了解，漫不经心道：“比起时不时就降下神力的神明，那所谓的‘魔王’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大陆上也已经有几百年未曾出现过有关他们的新故事了。” 第39章第39章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 　　克塔西大陆西部的冬天不常下雪,不像东部那样总是冰天雪地。但这不代表西部的冬天比东部好受——它的冷是一种能往人骨头里钻的湿冷。 　　“冬天的时候，克塔西人更容易生病，因病痛或严寒而死去的不在少数。” 　　阿波罗说,大人喜欢听故事,他便时不时地就告诉她一些他知道的事。“从前每逢入冬，神殿的祷堂外总是跪着许多人,向神明大人祈求祷告，让邪恶的疾病不要进入他们的身体。” 　　他说的话引起了露西娅的好奇心。 　　在深渊的时候，她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统计一次子民的数量。亡灵并非死者的灵魂,相反，他们是一种没有意识与灵魂的生灵，是生灵就会迎来死亡。 　　每次统计人口时，数量都会有一些小小的差别。有新的亡灵诞生,也有亡灵死亡。露西娅有时候会在路边找到一堆散掉的骨头——骷髅骑士摔了一跤,把自己给摔裂了。 　　她拥有的子民太多了，即便爱民如子,也无法照顾到每一个子民。但神明或许能做到她无法做到的事情，露西娅问道：“既然他们向神明祈求庇佑了,怎么冬天还是有那么多人死去？” 　　“死亡不是需要避免的事情,世人只是总对无知的事情抱有惧意。”阿波罗垂着眼,沉静道：“魂灵回归元素里，升至神祇的身边，得以时时刻刻伴随着祂——这是一件美好的事。”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刹,他轻轻抬起眼睫，飞快地看了露西娅一眼,漂亮的紫色瞳孔中倒映出她的影子。 　　但露西娅没发现,她不太赞同阿波罗的话——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信仰的缘故。 　　如今的克塔西大陆上,绝大部分人应该也都是没有信仰的。等他们死去、回归元素中，就只能寂寞地在空中飘来飘去了，就像那一堆在路边寂寥无声地躺了很久的骨头一样。 　　露西娅不想看到自己的子民死亡，她和阿波罗都可以为他们治愈疾病，她的子民中还有一位优秀能干的药师。但现在的默什人们似乎无法很好地抵御寒冷。 　　“画本中的冬日里，人们总会穿上很厚的衣裳，脚上踩着野兽皮毛做成的保暖毛靴。”她回忆道，“亚麻布和那些衣服比起来似乎太单薄了。” 　　“是的，大人。”阿波罗回答，“亚麻衣在夏日最为常见，天气寒冷的时候，克塔西人较为喜爱穿由棉花、羊绒、鹅毛一类材料做成的衣服。” 　　露西娅没见过棉花和鹅，但她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时候，在裂口旁边看见过黑色的山羊。 　　不知道那些山羊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她得找时间过去看一看。现在默什堡有了不同的农作物，可以喂养牲畜，如果能将山羊群带过来，他们就不缺羊绒了。 　　……下次去森之神异境的时候，也可以将一些破坏力不高的年幼兽类带回默什，驯化、饲养它们，以后它们生出的幼崽，可以挑出乖顺的一部分放在商店中售卖。 　　露西娅托着腮坐在桌边，认真敬业地扮演好领主的角色。旁边的光精灵见她沉思，也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地在大人身边陪伴片刻之后，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终于起身。 　　大人开了一家商店，阿波罗虽不清楚她这番举动背后的深意，但他从不会质疑大人的想法。 　　他会制作弓，虽说精灵的弓对大人而言不值一提，但它从前在大陆上的价值珍贵无比，如今也能作为武器使用。 　　这些天空暇的日子里，阿波罗就在为了这件事情忙碌。等他做出足够的木弓，他就会将这些弓献给大人。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双日金灿灿的余晖透过拉开的窗，洒在大人的身上。她的周围被镶上一层近乎神圣的光，美丽又难以接近。 　　阿波罗从未这样清楚地看见过祂的容颜，忽然就有些不敢多视，匆匆垂下眼。 　　“大人，”临走之前，他低着眼，为蒂姆转达道：“今天晚上，默什人们将会举办一场宴席，想要邀请您与他们一同庆祝新默什的成立。 　　…… 　　此刻的默什人们正在紧张地筹备食物。 　　在拥有了自己的农田之后，他们就不用每天从早到晚准时准点地在属于城堡的田里干活了，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早点把地里的活儿忙完，就可以早点研究该准备什么食物。 　　那些田地也并非就这么废弃了，他们如今免费拥有的田地是领主大人的恩赐，是他们在默什一无所有时便追随她的奖赏。之后投靠默什的人如果想要田地，就需要交易购买，而在那之前，他们可以在这些公共田地上干活，像工人那样每日都能获得报酬。 　　充当公共厨房的石屋里头此时热闹极了。 　　“我那块用咸叶草换来的野猪熏肉呢？拿过来拿过来，可以下锅了！” 　　“来了来了，这味道可真香——等等，这熏肉是不是得先处理一下？黑乎乎的能直接吃吗？” 　　“爱丽丝，你是不是去商店里换了点儿猪油？来换一点儿呗，你想要什么？” 　　“这可是我用我从库斯卡带来的物资买的，宝贵得很。你能给我什么？我只要食物，少了不换。” 　　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间厨房里游荡旁观的安东尼奥眨了眨眼，连忙开口：“就是，猪油多珍贵啊，爱丽丝，你当心些，别让黑心的家伙把你给骗了。”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家伙……我看你是白操心了，爱丽丝以前在库斯卡就是开粮食店的，精明得很呢。” 　　另一间石屋里，乔希闲散地咬着草叶子，靠在墙上，优哉游哉地看着他用粪肥雇佣来的地精蹲在水盆边把浆果洗干净。 　　同间厨房中的克里口中啧啧不断，百般唏嘘：“你小子来默什后倒是威风了，洗个果子都要别人帮你洗……” 　　“什么威风？” 第40章第40章 　　艾琳仰着头,边走边努力地越过身边一个个比她要高大许多的大人，好奇地观察这个领地——他们已经去过三个领地了，这是头一个有人的地方。 　　但她那难得提起的好奇很快就转化成了失望。 　　人群挡住了她望向远方的视线,但目光所及之处,她能够看见的只有残破的废墟。 　　从这些断壁残垣的轮廓中，她能隐隐约约想象出这座领地没有覆灭之前的模样——乱七八糟的小窝棚毫无规律地坐落在这片土地上,连能够供车辆稳妥行驶的道路都没有。 　　这与艾琳在出岛之前对外面世界的幻想截然不同，就连被疾病缠绕的留月岛都比这里好上一百倍。她又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看向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孩。 　　留月岛在末世之前就是由海妖掌管的岛屿,她这辈子只见过人类与海妖。 　　那个小人的五官与长相都和人类极为相似，偏偏有着墨绿色的皮肤、墨绿色的头发和墨绿色的瞳孔，眼睛不好的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坨墨绿色的色块在移动。 　　如果不去在意这些奇怪的颜色,那个小人长得其实是很可爱的,艾琳心想，瞧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嘟嘟的嘴巴,至少留月岛上就没有那么好看的孩子， 　　但她无法将这些明显的特征忽视,她觉得这个比她还要幼小的孩子长得很不祥,身上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艾琳甚至觉得自己从那孩子的身边闻到了血腥气。 　　这大概是因为她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艾琳想着，又叹了口气。 　　那一个夜晚的短暂休息没有使她这具年幼的身体得到足够的放松，她的脚底已经磨破了皮,那脆弱的手心更是因为一直推着木车而显得惨不忍睹。 　　所有因无望而引起的负面情绪都在深夜中独自默默挥发干净，只剩下麻木与漠然。 　　领队的海妖说,这个领地与留月岛很近,如果他们无法在这里卖出手中的货物,就干脆回到岛上，重新休整一番、制定新的路线，然后再重新出来。 　　老实说，艾琳已经有些退缩了。 　　她头一次看见人的身体里飚出血液，也头一次看到那些野兽的血盆大口。与世隔绝的岛屿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在留月岛上，每当出现堕落成魔物的居民，全副武装的护卫们都会将事故发生的地方严严实实地围起来，不允许他们的接近。 　　岛上有些小孩儿对传闻中的“魔物”抱有好奇心，会偷偷爬到屋顶上，去看那些魔物长什么样子。但艾琳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儿。 　　她在海边长大，已经成长到能够独自出海捕鱼，扛起了自己的家，却是第一次知道走这么远的路有多么疲惫难熬，第一次眼睁睁地看到上一秒还在身边的同伴抓走。 　　即便对这个世界的残酷早有认知，亲眼所见的还是来得更为震撼。 　　脚跟忽然被身后的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正胡思乱想着的艾琳踉跄了一下，疼痛感立刻从脚跟一路爬上身体。她下意识回过头，对上了另外一张麻木疲顿的面容。 　　“看什么？”那个人没有看她，整张脸倦怠地耷拉着，就像是已经累到翻不起波浪的死水：“走快点。” 　　她认识这个人，在她的母亲刚刚被病痛缠身的时候，他曾经给她家拿来了几条鱼，还有一只肥嫩的大螃蟹。 　　艾琳没有吭声，转回了头。 　　她一直跟着人群走，最前面的人似乎隐隐开始骚动，但她仅有的好奇心已经被那明晃晃的一片废墟消耗殆尽。 　　“大家听好了！” 　　突然有人大声说话，那声音耳熟又陌生，还有几分自来熟。艾琳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居然是之前那个对空气讲了一堆神秘语言的绿色孩子在说话。 　　“我闻到了主人的气息，我们与她的住所已经十分接近了。”那个孩子的语气很严肃，“你们这是第一次见到主人，行事一定要小心，不能冒犯她——也不能乱吃人。否则，你们的头就会被切下来。” 　　说到这里，那孩子的身体还抖了一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并不美好的事情一样，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人群有一瞬间的停滞。 　　与此同时，艾琳也终于看到了那先前被人们的身影遮掩住的前方。 　　一栋栋木屋与石屋整整齐齐地立在那里，旁边是种满了农作物的田地，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她继续往前看，一座高大的城堡在黑色夜幕中露出了半个轮廓。 　　如果没有听到那孩子的话，看到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艾琳恐怕会惊喜地跳起来——他们终于找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终于可以交易物资了！ 　　但此时她的脚仿佛生了根，她觉得自己的脸快要变得跟那孩子的脸一样绿了。除此之外，就在今天，艾琳还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种很神奇的特异功能——在有负面情绪的时候，她似乎时不时地能嗅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 　　比如她现在就闻到了一股很诱人的香气，像是食物的香味，还是许多种不同的香。 第41章第41章 　　鬼气藤自豪极了,它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藤蔓。 　　它成功地找到了主人的所在地，没有迷路。不仅如此，它在遇到了一群带着大批食物的外来者之后,没有与他们产生纷争,还流畅地使用克塔西大陆通用语警示了他们一番，教了教他们默什堡的规矩。 　　它挺起胸膛,像是等待表扬一样，扬着脸望向它的主人。不过它的眼珠子很快就滴溜溜地往旁边转了转——有一道目光从主人的身后往它这边扎来，冷飕飕的,使它忍不住头皮发麻。 　　是谁在这样看着它？鬼气藤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了一个金发紫眸的地面生灵。那个生灵的耳朵跟变异了似的又长又尖，从那微微卷曲的头发里冒了出来，与其他生灵的耳朵截然不同。 　　或许那个生灵也在森之神异境中待过一段日子吧,不但耳朵长得奇怪,眼睛也像是会刺出无形的针，冷飕飕地往它的身上扎。 　　“主人,”鬼气藤很快就将那古怪的生灵抛在了脑后，见它的主人没有反应,兴冲冲地又喊了一声,邀功道：“这些外来人好像想要见您,我已经把他们□□好了。” 　　露西娅：“……”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在片刻的怔神之后，她很快认出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小人是谁。毕竟这般地精看了都要高呼一声好绿的肤色在大陆上实在是绝无仅有，不过植物可以变成人形这件事还是让她感觉颇为意外。 　　地面上神奇的事情真的好多哦,露西娅心想，将目光放在那个鬼气藤口中的“外来者”身上。 　　“你想要见我,” 　　露西娅问道,“是因为什么？” 　　“……” 　　海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下一秒头皮瞬间紧绷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那个领主一眼，生怕这一个再细微不过的动作会触怒她的哪根神经。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来到这片领地的中心之后，竟然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那么多他见都没有见过的美食被摆在了桌上，往上冒着热气。他们这一路走来，只能吃容易储存、味道却不怎么好的干粮，如今突然看到这么丰盛的宴席摆在眼前——那给他带来的冲击感恐怕只有被丢到沙漠上后忽然遇见水源能比得过了。 　　“……我是来自留月岛的海妖，名叫巴塞洛缪。” 　　在注意到这里的领主并没有动怒的迹象后，海妖小心开口，说出每一句话前都在心中斟酌了老半晌，生怕说错了话：“拜访您的领地，是代表留月岛整体的意思，想要与您达成友好和谐的交易关系。” 　　他顿了顿，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带来了许多海岛上的物资，不过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之前，我没有贸然将它们带进您的领地里。” 　　——原来是这样啊。 　　露西娅恍然大悟，又有几分不解。默什堡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这里住着的不是会吃人的野兽。如果只是想要来交易的话，灵魂的色彩应该不会这么害怕才对。 　　只不过这丝疑虑很快就被喜悦冲淡——没想到会有人特意来拜访她、寻求交易，难道她的默什在地面上已经小有名气了吗？ 　　“默什对寻求交易的领地与商人向来持有友好的态度。”露西娅稳重又官方地说，像是这不是头一回有其他领地的人想来这里交易一样，“把你的货物带进来吧。” 　　巴塞洛缪迟疑了片刻。 　　把那些货物带过来——那么多车的物资，如果要带到领地中央，留月岛民们就得跟着一起过来了。 　　可偏偏他之前把因为谨慎而把货物留在外头这个举动给美化了一番，现在根本无法拒绝。 　　巴塞洛缪有些懊恼——他只是一个在人类岛上生活了很久很久的、没有心机的纯真海妖，虽说口才比其他的海妖要强很多，但过度紧张的时候还是会说错话。 　　这个领地中那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巴塞洛缪硬着头皮，决定先应下来：“好的，大人，我这就……” 　　“对了。” 　　那位大人忽然再次开口，对他说道：“今天是默什的节日，你们既然恰巧来到了这里，就与我们一同庆祝吧。” 　　——节、节日？ 　　巴塞洛缪必须要承认，在听到这两个字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就是大陆上某些有关远古的传闻——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克塔西大陆上的野蛮部落会用活祭、燔祭来庆祝重要的日子。 　　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不受控制地转了转，视线落到那些满桌的美味佳肴上。 　　这个领地正在庆祝他们的节日，这些大喇喇摆在外头的美食便不是太过奇怪了。这个领主邀请他们一同庆祝，她的意思莫非是，他们也能够享用这些食物吗？ 　　……可这怎么可能？ 　　他们是外来者，怎么会有人愿意把美食分享给刚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巴塞洛缪心中胡思乱想着，紧接着眼角余光注意到那个不穿衣服的小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第42章第42章 　　——艾琳那古怪的担忧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在这里的领主取完食物之后,那些默什人们蜂拥而上，围在长桌旁边，嘴里还嚷嚷个不停。“给我留一块猪排”、“这烤乳鸽做的挺好吃”——“蜜汁烤人肉”这种令人手脚发软的名字意外地没有出现。 　　她最初还是有些拘束的,但节日热烈的气氛很快感染了她。装满了海货的木车被停在了一旁,艾琳站在人群里，拿起了一块炸猪排。 　　那猪排出锅没多久,拿起来有些烫手，艾琳下意识地轻呼一声，却根本不舍得将那猪排再一次放下。 　　这不是她头一回吃猪肉——在神明坠落之前,她家靠着打渔为生，攒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也算是小有财富。不过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的猪肉——它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猪肉。 　　艾琳张开口，咬了一口那块猪排。 　　炸得酥脆的表皮与香嫩的猪肉同时进入口腔,连带着树椒粉略微辛辣的味道一同泛上味蕾。艾琳被这丝丝的辣意呛到,忍不住咳嗽起来。 　　黛博拉的猪排可不够所有人分的，立刻就有人看向她,热情道：“怎么了？吃不惯辣吗？让我来为你消灭这块猪排吧，我特别能吃辣——” 　　艾琳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呢,闻声连忙一口叼住那块炸猪排,就跟护食的小狼崽一样转过了身,含糊不清道：“不——不用了，我能吃辣！” 　　摆在眼前的美食也不是只有黛博拉的炸猪排，那人见没能把她口中的那块猪排忽悠到手,也不纠缠，又把目光放在别的美食身上。克里在旁边目睹了全程,忍不住感叹。 　　“美食的力量真是恐怖,瞧瞧这些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口中感慨着,一面又再一次不放心地跟艾琳嘱咐：“小甜心，我们说好了，如果城堡那边不要你的生鱼，一定要把它给我留着，价钱好说。” 　　“生鱼？”正举着树椒烤肉串的吉尔敏锐地抬起头，他的嘴唇上沾满了食物晶亮的油脂，烤肉丸在齿间溅出鲜美的肉汁，匆忙将食物咽下，喃喃道：“我小时候似乎吃过烤鱼，那似乎是很美味的食物——也请给我留一条吧。” 　　“说什么呢，”乔希手中捧着一碗白地豆炖肉，悠悠插口：“煎鱼可比烤鱼更要美味，可惜我之前住在克塔西内陆，只有富有的伯爵老爷们才吃得起鱼——说起来，这鱼怎么卖？” 　　怎么想要跟他抢鱼的人越来越多了，克里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这是我先定下的鱼！” 　　…… 　　令人手指大动的香味在这深夜里四散，留月岛的居民们站在这群前不久才初见一面的人们之间，浓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热腾腾的食物抚慰了他们的胃部，他们先前心中的担忧不知不觉间被抛在了脑后，风餐露宿所带来的疲倦短暂地被忘却了。 　　就连巴塞洛缪都忘记要抱着警惕之心。 　　这里的氛围实在是太美妙了——在末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这般美好的气氛了。 　　这里居住的人类身上拥有着一种留月岛民们没有的气息，他们的眼睛明亮，每一个都生机勃勃，像是对未来仍然抱有期望。 　　那种气味对海妖而言是精神上的美食，巴塞洛缪沉浸在这美味的气息中，忽然无意间瞥见那位白发金眸的领主正在向他走来——她的身后还跟着那个墨绿色的孩子。 　　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衣服，巴塞洛缪的心中闪过了一缕疑惑。 　　先前这孩子光/裸身体、讲着他们不懂的神秘语言，所以他下意识地猜测，这里或许是一个比较落后野蛮的居住地。后来那孩子说了一堆血腥残忍的话，他便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 　　但现在他心中的紧张淡去了些，那些被他忽视了的疑点便在这一刹纷纷涌了上来——这些默什人们个个都好好地穿着衣服，也都讲着大陆的通用语，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普通领地都没有差别。 　　只是现在他没有时间细想，那位领主已经站到了他的眼前。巴塞洛缪连忙站直了，微微垂下头，喊了一声：“领主大人。” 　　“你说你来自留月岛。” 　　露西娅说，她对地面上的世界是抱有好奇心的，可她得好好照顾这些脆弱的子民们，不能随便离开默什堡，只能在别人的口中了解更多有关克塔西的故事。 　　这个留月岛是阿波罗都不了解的岛屿，她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岛屿与您的领土实际上离得很近，大人。”巴塞洛缪回答，“那是由海妖掌管的领地，已经存在了上百年。我们除了出岛交易，和其他城邦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来往，因此在大陆上不为人知。” 　　“——就像在森林里头待了很久的我一样。” 　　正在不适应地摆弄着衣服袖子的鬼气藤闻声连忙开口，见缝插针地在主人面前表示自己是多么有用，高兴道：“我们对外面的世界都不了解呢，如果不是我将主人的规矩教给了你，你可能也会像我当初一样触怒她。” 　　默什堡可是要成为克塔西大陆上的大领地的，规矩、律法这种东西确实有必要存在，不过如今领地中的子民数量不多，个个都十分乖顺，露西娅便没有着急操心这件事。 　　听到鬼气藤这么说，她浅金色的眼眸中浮现疑惑：“什么规矩？” 　　巴塞洛缪刚刚放松下来没多久的身体骤然又变得紧绷起来。 第43章第43章 　　留月岛民们在默什堡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默什堡已经没有什么空余的木房子了,他们只能在离城堡较远的地方找了几个完整点儿的窝棚。不过他们甚至有过缩在自己的木车旁边睡觉的夜晚，如今有一个可以好好躺下的地方，便足够满足。 　　疯狂的美食之夜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他们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回忆起昨晚那么多这辈子头一次尝到的美味，还有几分不真实感。 　　默什人们同样早早起了床,厨房中已经起了烟火气。 　　他们从前早晨是不会吃东西的，但自从被城堡每日准时投喂三餐之后，许多默什人便养成了吃早点的习惯,早上不吃饱肚子，干活儿都觉得没有力气。 　　艾琳推着她的货车，站在那些石屋旁边，有些茫然。 　　城堡要购买的物资昨日便已经定下,这里的领主当场就爽快地结清了货款。艾琳也换出了一部分货物,剩下的就得自由交易出手了。 　　他们留月岛最多的就是海货，大家拿出来交易的货物大都相同,艾琳想要抢占先机，便早早地钻出了自己暂住的那间窝棚。 　　不过艾琳从来没有推着一车货物跟人做过买卖,等出来了,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有些焦躁紧张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好在很快就有默什人注意到了她。 　　出来的人是爱丽丝。领主大人给他们每个人都分发了田地，爱丽丝用自己从库斯卡带过来的一小块漂亮花布请了个地精帮她开垦了田,已经种下了一批能够在冬季生长的农作物。 　　在粮食丰收之前，她也加入了修补城墙的队伍里,每天都能领到食材。 　　那些食材足够她每天都吃得肚儿溜圆,不过爱丽丝并不愿意那样大手大脚地花掉物资。她喜欢经营,想要在默什堡也开一家粮食店。 　　艾琳带着满车的海鲜站在外头，爱丽丝一眼就看见了，不过她没有要买海鲜的念头。她正准备从艾琳的身边走过，忽然被那个女孩儿喊住。 　　“这位——这位美丽的女士，” 　　艾琳本来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个商人应该拥有什么样的举止，看见爱丽丝快要走开了，也顾不上思考台词，连忙叫住了她：“您想要买一点儿美味的海鲜吗？我这边有——” 　　她正说着话呢，又一阵香味从敞着门的石屋里飘了过来。艾琳下意识地嗅了嗅，还没闻出那是什么味道，肚子就先突兀地叫了起来。 　　爱丽丝的脚步停下，转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艾琳的脸开始发红：“抱、抱歉，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餐……” 　　“我这里有几块面包。” 　　爱丽丝说，她把自己挂在腰间的粗布包拿了下来，将它打开。那里头装着好几块黑面包，每两片面包的中间都涂了一层厚厚的果酱。 　　艾琳愣了一下，再一次感受到了默什人的热情，不好意思道：“不、不，我怎么可以白要您的东西——” 　　“这是我的午餐，昨天吃够了美食，今天的餐食便准备得简单了点儿。”爱丽丝说，“黑面包不值钱，但足够你饱腹了。你那边有什么同样价值的东西，可以跟我交换。” 　　艾琳：“……” 　　咦、咦？ 　　她迟疑片刻，从木车上拿起小小的一罐海带：“……您看这个可以吗？” 　　等到爱丽丝拿着海带走了，艾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完成了第一笔交易。 　　心中的紧张和不自信悄然散去，艾琳捧着那个装着面包的粗布包，眼睛亮了起来，脸颊也因为兴奋与喜悦而变得红扑扑的。 第44章第44章 　　——在这昏暗的时代里,怎么可能会有神明从天降下，来到这荒芜的人间。 　　这里的领主大人身上确实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她的确仿佛是来自天上的生灵,即便尽力地想要融入世间,也有一种与万物都格格不入的气息。 　　但艾琳仍不觉得她真的是神灵——纵观克塔西大陆这么多年的历史，从来没有过神明降世的传说。 　　更何况地面上的生灵又怎么能够直视高高在上的神明呢？据说光明神殿中的那位曾伴随在光明之神座下的圣子都未曾亲眼看见祂的容颜,世人的□□根本无法承受那至上的荣光。 　　她在注视着那位领主大人的时候，可没有自己的眼睛正在融化的感受。 　　或许那位精灵想要表达的是另外一种意思，比如他像看待神明那般看待他们的领主。至于他为什么拥有神力……不管这反常的事儿背后隐藏着什么理由,都比这儿的领主就是神明本身都更为可信。 　　在艾琳回到她的同伴身边之后，默什堡中存在着一位仍然拥有神力的牧师这件事儿很快就传开了。 　　本来没有太将露西娅的话放在心上的巴塞洛缪大吃一惊，当下便去找了阿波罗。在得知他不愿与自己一起前往留月岛之后，他决定尽早返程。 　　这样一来岛民们跟默什人讨价还价的空间自然就少了许多,还得赶着降价才能将货物卖光,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这些能够出岛交易货物的留月人身体大多没有什么严重的毛病，可他们在岛上的亲人好友就不一样了。 　　那个牧师治愈了艾琳的伤口,索取的报酬是两枚果子。他们在默什堡卖了半天的货，对这里的物品价值也有了几分了解。 　　留月岛上的果实少见,他们这儿的果子却十分普遍。商品价值的不对等是以物易物时常见的问题,不过至少他们知道要求那个牧师为他们治疗的价格并不算恐怖。 　　没过几天,默什堡上的留月人便返程了。岛边靠近海滩的浅海中每日都有海妖轮流驻守，当他们找到藏好的船只、准备返回岛上的时候，发现那只海妖从水面上冒了出来。 　　“巴塞洛缪,”海妖惊讶道，“你们平安回来了！” 　　他的神色太过惊喜,使本来想要与同伴热情拥抱的巴塞洛缪不由得停顿下来,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库斯卡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海妖连忙解释,“之前回来的海妖兄弟告诉我们，你们进入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为我们探索新的交易路线。塞壬大人这几天日日都在为你们咏唱祷歌，希望你们能平安回来——” 　　他顿了顿，亮起的眼睛黯淡下来，“大人已经安排好了继承者的事项，过几天就准备沉入深海了。你们能够在那之前顺顺利利地回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在死亡前回到深海里是海妖一族的习俗，就像地精死后要埋葬在地底深处一样。海妖这么说，想来塞壬大人的病情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中恶化了不少。 　　巴塞洛缪当机立断道：“不聊了，我要去见塞壬大人。默什堡有一位拥有神力的牧师，如果大人前往那个领地，他或许能够治愈大人的病痛。” 　　“什——什么？” 　　海妖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默什堡？那是什么地方？等等，你刚才是不是提到了一位拥有神力的牧师——” 　　他被这一连串消息砸得回不过神，说话都磕绊起来，话还没问完，巴塞洛缪已经跃下了船，双腿在刹那变成了泛着海波微光的长尾，飞快地往留月岛的方向游去。 　　而船上的人们与巴塞洛缪一样等不及想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亲人，跟打了鸡血般飞快地划动船桨，一下子就把海妖抛到了身后。 　　在船只一艘艘靠岸的时候，艾琳头一个跳下船，匆匆忙忙地将自己交换得来的货物抱上木车，飞快地往家中赶。 　　她在离开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木屋里仍储存着一些海货，艾琳离开前请了一位认识的阿姨，拜托她每日来照顾自己的母亲，做饭的时候可以随意从小木屋里取用食材。 　　那些她先前请来看守物资的孩子们的报酬也提前给了，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瘦小的少女这么想着，推着沉重的木车，在自己熟悉的道路上急匆匆地奔跑。然而中途她遇到了那些她聘请的孩子，双方视线对望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们脸上震惊的表情与欲言又止的神色。 　　那表情似乎预兆了不祥，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艾琳猛地停下步伐。 　　在开口之前，她的手脚便像是有预感般开始发冷，喉咙也莫名其妙地变得干涩。 　　“……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孩童面面相觑，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硬着头皮开口。 　　“艾琳，你的母亲……” 　　那个孩子看见了艾琳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讷讷住了口。其实他还有话没有说完——比如那些前不久回来的人类告诉他们艾琳这些人十有八九死在了外头。 　　在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的那天晚上，艾琳家的木屋就进了人。他们看见了，迟疑地想要阻止，却被那几个人劝服了。 　　“我们不是小偷，”那些人之中的一个说，“谁知道艾琳还能不能回来，说不准她已经死掉了。她的妈妈也变成了魔物，这些东西已经是无主之物了。难道你要我们看着宝贵的食物腐烂吗？” 　　他停顿几秒，又诱惑道：“来吧，你们也来拿一些吧。” 第45章第45章 　　食肉花灵魂的色彩确实已经非常明显清晰了。 　　于是在投喂它一顿肉食之后,露西娅满怀期待地站在那里，想要见证奇迹的发生——这可是深渊中从来不会出现的事儿。 　　那莹润漂亮的洁白花瓣逐渐绽放，细嫩的绿色根茎膨胀开来。那朵在城墙上盛放的小白花逐渐变得庞大,像是在孕育着什么神秘的生灵。 　　露西娅好奇地注视着这株即将变成人形的花朵,或许下一刻那根茎就会裂开，露出里面沉睡着的孩童。 　　她心中这么想着,然后她就看见那膨胀开的根茎两侧出现了两处突起，细细的柱状物体从里面伸展出来。那柱状的部位慢吞吞地伸长，最后在最尾部变成出了手掌与五根手指。 　　紧接着是腿、是脖子。那嫩绿色的根茎变成了它的躯干,白色的花朵在露西娅眼睁睁的目光下成为了一个绿色的孩子。 　　那简直是鬼气藤2.0，除了它拥有一头——一头与花瓣一样往外绽放的白色头发。 　　露西娅眼角余光注意到一定要跟着她过来的鬼气藤咬住了衣服的袖子，听见它沮丧地嘟囔：“该死的，果真与我想的一样！如果我也能长成这样就好了……” 　　露西娅：“……” 　　植物的世界真的好难懂哦,露西娅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食肉花这种植物外表看上去虽然无害,攻击性却比鬼气藤要强上许多。森林之神的神力更是加强了它的破坏力——只不过大多时候它的伤害力都无从体现。 　　它是一朵好吃懒做的花，如果没有敌人主动进攻、如果不是快要饿死,它连动都不会动一下。之前在树椒林中，也是乔希率先想要将它拔起来,它才会突然袭击他。 　　虽然后来它还是被露西娅强行带走了,但它现在能够懒懒散散地住在城墙上,不用自己打猎都能吃得上饭——小白花不得不承认，它现在的生活比以前更为快乐。 　　不过它现在察觉到了危机。 　　那是从鬼气藤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这种气息食肉花熟悉得很，每当特别美味的猎物被抓获的时候,它都能感觉到这种气息。 　　于是它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本来没精打采耷拉着的眼睛“登”的一下睁大,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最后锁定了露西娅。 　　恰好在这个时候,露西娅开口说话了。 　　“我当初把你们从森之神异境里挖回来，就与你们说过，我的领地需要一位守护者。” 　　她说，“如今我要暂时离开领地，没有人能够替我打猎，投喂我的子民……” 　　小白花立刻懂了——这位领主之前投喂了它们那么久，现在该轮到它们回报，投喂她的子民了。 　　人类中有一句话叫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人为食肉花讲解过这句话的意义，但它想，这话说的大概是只要花三天的时间奋起打鱼，接下来的两天里，鱼就会因为习惯被打上来而自觉地跳到晒好的网上。 　　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虽然它不想去打猎，但只要努力几天，等领主之后回来了，它就可以继续快乐地躺平。 　　想到这里，食肉花连忙道：“大人，我可以为您效劳。我可是打猎的小能手，我的花瓣丢出去后会爆裂开来，对周边的敌人造成伤害；我的口器里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刺，可以将敌人绞死；我的根茎……” 　　旁边的鬼气藤听着食肉花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它拥有的绝技，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黑暗。它伤心地落下了眼泪，眼泪变成浓黑的雾气，萦绕在他们身边——可惜露西娅并不知道这些雾气的涵义，还以为鬼气藤正在用行动证明自己也有特殊的能力。 　　安排好打猎的事情，露西娅终于准备启程了。 　　她想要携带的东西很少，只有她的那一把剑。但阿波罗不知道什么时候为她准备了一个沉甸甸的行囊，里面装了干粮、水囊……甚至还有一床被子。 　　“我不需要这些。”露西娅不想带这么多东西，有些苦恼地对他说。但话还没说完，她就看见阿波罗抿着唇，那漂亮的白水晶边缘处染上了一点儿浅浅的雾蓝。 　　于是露西娅沉默了。 　　这是她的子民对她表达爱戴的方式，小魔王想，深渊中的亡灵们可从来都不会在乎她去哪儿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升起一缕感动，伸手将行囊接了过来。光精灵脸上始终是沉静的，身上沮丧的颜色却瞬间消失不见，冲着她俯了附身。 　　然后他就着那个动作停顿几秒，手指隐隐握紧了些。一些难以理解的颜色从他身上浮现，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他松开攥紧的手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开口的时候，却只是简简单单道：“一路顺风，大人。” 　　露西娅对这位向来敬爱她的好子民挥了挥手。 　　山羊的羊绒在采集之后还需要处理加工，她得尽快把黑山羊带回来。 　　…… 　　与此同时，留月岛上。 第46章第46章 　　艾琳愣住了。 　　这与她想象中的反应天差地别,她迟疑片刻，认为塞壬大人或许是误解了她的来意。 　　“多谢您的好意，塞壬大人,但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想要索求您的物资。”她连忙解释，“我只是想要您帮助我,给我一个……” 　　给我一个公道。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艾琳忽然注意到了塞壬大人的神色。他站在那里，耐心地倾听着,苍白的眉眼间萦绕着浅浅的笑意。 　　面对人类的时候，塞壬大人的脸上总是会带着温柔的笑。此时他也这么笑着，与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没有不同。 　　艾琳的声音逐渐减弱，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早就知道这座岛屿上存在着好吃懒做、偷盗成性的人,也早知道塞壬大人仁慈,不曾将那些人赶出岛屿。所以她才请了那些孩童，为她看守她的财产。 　　但如今她成为了受害者,她才发觉，那似乎并非仁慈。在塞壬大人的眼中,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惩戒的事。 　　那些小偷从来不曾收敛他们的行为,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 　　她站在那里，茫然从心底升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就算她直白地开口请求塞壬大人惩戒那些小偷，他会这么做吗？不,他不会的。 　　他或许还会认为她太过任性,不肯原谅自己的同伴——那些可爱的、调皮的人类。 　　“艾琳,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塞壬大人关心道，“这一次出去太累了吧？先回去休息吧，我之后……” 　　他还说了些什么，艾琳已经听不到了。她几乎是仓促地转身就走，像是笼罩着岛上生活的那一层气泡被骤然戳穿，泛着海腥气的泡沫猝不及防地挤满了她的鼻腔。 　　她觉得有些难以呼吸，脑海像是撕裂成了两半。 　　艾琳一直认为，留月岛的塞壬大人是世界上最好的领主。看吧，大人自己站都站不稳，却还在关心她的身体。整个克塔西大陆中还有哪位领主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子民？ 　　可是……可是—— 　　艾琳飞奔着跑回家里。她想要先为母亲治病，不舍得先用物资治疗自己的腿。于是她只能与以往一样一瘸一拐地奔跑，在经过街道拐角的时候，她的目光与几个人的视线撞上。 　　是那些偷走她的东西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哎呀，是艾琳。” 　　“艾琳回来啦？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艾琳，你这腿看上去更严重了啊，怎么跑步的时候像只海鸭子一样？” 　　“……” 　　艾琳死死地咬住下唇，她好想上前去，狠狠地往那些面目可憎的人身上吐几口唾沫。但她不能这么做，那些人比她强大太多，她讨不了好。 　　理智告诉她该快点回家，好好地冷静下来，思考未来该做些什么。但打开家门的那一刹，她心中的悲戚近乎达到了顶点。 　　屋子里空空如也，冷冰冰的空气钻入她灼烧着的肺部，刺得她浑身一抖。堕落成魔物的母亲自然不会留在这里，等待她的归来——那双死灰色的眼珠是艾琳记忆中有关于她最后的画面。 　　泪水从她的双颊滑落，早就已经从心底破土的念头在那一瞬间疯狂生长，头一回如此坚定而清晰。 　　她得离开这里，她想。 　　…… 　　阴冷的风从窄小的裂口里呼啸而上，将蜡烛上的一缕火苗吹得剧烈颤动。黑山羊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羊蹄溅起泥土。 　　“魔王大人很开心。” 　　年幼的恶魔却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趴在裂口的旁边，猩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那被黑雾萦绕的、深不见底的裂隙。 　　又一阵风吹上来，将他那头与羊绒一样卷翘的黑发吹得往后扬起。他用力地呼吸那来自地底的空气，企图从里面闻到属于魔王的气息。 　　他拿起旁边的图画书，往裂口里丢了进去。那本书飞快地往下坠落、一直坠落，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这回没有风了，裂口安安静静，什么反应都没有。恶魔低落地喃喃：“魔王大人不喜欢这本书。” 第47章第47章 　　露西娅听见了院门外的脚步声。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那似乎是个年幼孩童的步子。 　　羊圈里的山羊愈发躁动起来,纷纷往院门的方向挤，像是一团团涌动的黑色乌云。露西娅与它们一样转过头，安静地等待院门打开。 　　“吱呀”一声长响,一个捧着蜡烛的孩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场景其实是有几分诡异的——露西娅顺着山羊的蹄印来到这个领地,一路上所看见的，就只有无人居住的房屋与屋子中那一座座古怪又神秘的石像。 　　而此时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 　　一个捧着蜡烛的,眼睛猩红的孩子，似乎是这个领地中唯一的一位居民，身侧还跟着一头黑山羊。 　　露西娅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翘起来的尾巴上,在那三角状的尾巴尖尖上停顿片刻。 　　……哇。 　　她心中想，是一只恶魔。 　　在她观察这只小恶魔的同时，利厄斯也在看着她。 　　那双猩红色的瞳仁微微竖起，变成了与蛇瞳极为相似的形状。他手中的蜡烛晃了一下,映着他因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嘴。 　　黑山羊继续用角拱着利厄斯,想要催促他快点把自己被吓破胆了的可怜同胞们从那浑身散发着可怕气息的生灵手中解救出来。 　　下一秒它看见自己的主人真的往那个生灵的方向走去了，停在离她只有一步之远的地方。 　　——让邪恶的入侵者感受到恶魔的恐怖吧！ 　　黑山羊在心中呐喊,它在为主人加油，那充满鼓励和信任的声音传到了恶魔的脑海里。下一秒恶魔微微俯下脖子,把头凑到那个外来者的身边。 　　他用力地嗅了嗅。 　　……好奇怪的气味。 　　深渊那美好高大的气息,和一种令他难受不安的味道混杂在了一起,同时侵入了他的感官。利厄斯那鲜少运转的脑袋慢慢地开始活动，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拥有属于深渊的气味，还有一种使他不适的感觉,令他下意识地就想将她视为敌人。 　　……这是一个来自深渊的、令人害怕警惕的生灵。 　　利厄斯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那竖起来的瞳仁恢复了原来的形状,直挺挺翘起的恶魔尾巴缓缓摇了摇。 　　小恶魔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魔王大人。” 　　露西娅愣住了。 　　这是来到地面之后,她头一回听到这个称呼。不、不对,即便在深渊中，也没有亡灵会如此恭敬地喊她魔王大人。 　　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涌上心头——这可是她当上魔王之后头一回被这么称呼！ 　　她心中意外惊喜，又有些不解。“我确实是来自深渊的魔王，”露西娅不解道，“但我的子民中并无恶魔。” 　　——她承认了。 　　利厄斯猩红色的瞳孔微微震颤，身后的尾巴欢快地摇了起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一个念头清晰地涌上心头。 　　他猜得没错，这果然是魔王大人。世界上还有哪个存在，会让人一看便心生惧意？ 　　瞧吧，她来到地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恐吓他的黑山羊。魔王大人爬出地狱，令众生惊惶——山羊不也是众生中的一种吗？ 　　“我是地上的信徒。”利厄斯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张口说过话了，有些磕磕巴巴地表示，“我……我信仰着大人，很多年。” 　　——信徒。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露西娅，他是她的信徒。 　　这本是一个不适当的称呼，她是领主，不是被人供奉的神明。但在听到那句话的一刹那，出乎意料地，露西娅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令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陌生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她看见灿如星光的辉芒落下，绝望中开出了洁白的花朵，也看见美好的色彩在地面绽放，听见那满怀感激的颂歌从遥远的人间抵达天穹。 　　“那是我的第一个信徒。” 　　“我拥有了第一座教会。” 　　“他们雕刻了我的石像。” 　　…… 　　那是一道始终充满喜悦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声线。但露西娅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 　　那些陌生的梦境，与光明之神的关联，时不时会对陌生事物涌起的熟悉感。她从深渊醒来，是否在漫长的沉睡中忘记了什么？ 　　“我还为大人雕刻了石像。” 　　又有人说话了，那声音近在咫尺，露西娅回过神来，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的恶魔身上。 　　年幼的恶魔露出了紧张又期待的神色，像是在等待她的表扬。露西娅一路上确实看到过许多面容各异的石像，不过她倒没有注意到，那些石像中原来还有代表着魔王的那一个。 　　“这样吗？你等会带我去看一看吧。”她弯起眼眸，温和地对自己的小信徒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要从你这儿购买几只山羊——” 　　“魔王大人不用买，”利厄斯重新开始使用的脑袋逐渐变得灵活起来，他飞快地说：“魔王大人想要，就拿走。” 　　邪恶的魔王怎么可能会规规矩矩地从别人手里买东西，和魔王大人交易的后果一定极为惨烈。 第48章第48章 　　自新任领主出现之后,笼罩在默什堡之上的空气头一回变得如此凝重。 　　地精麦克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远远地围了一圈人，却没有人敢开口。 　　因为他们在过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了那倒在地上的地精又重新站了起来,黑雾从他那被洞穿的胸膛里涌出，像是粘稠的墨,与血水一同流淌而下。 　　他们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浑身都僵住了，腿脚像是钉在了地里,极致的恐惧占据了全部心神。离麦克最近的那两个地精更是吓疯了，跌倒在地上，手脚并用着连连往后爬。 　　——好在又一支光箭很快破空而来。 　　“麦克……” 　　良久后人群终于动了，有人压低声音开口,仿佛生怕惊动虚空之中那凝视着他们的魔鬼：“变成魔物了？” 　　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没有人回答他，他其实也并不需要回答。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过魔物,又怎么会认不出来麦克此时此刻的模样。 　　那倒在地上的尸体像是刺穿幻境的惊号，他们从安逸的美梦中猛然惊醒,一时间还有些茫然。 　　是的,他们知道黑暗神的诅咒无处不在,随时随刻都可能降临——但他们已经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许多天，那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回忆早已不知不觉地被他们忘却了。 　　魔物在死亡之后，身体会慢慢地被黑雾全部侵占,最后彻底消失不见。暴雨滂沱，默什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麦克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化开,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怎么这么突然……” 　　身边的同伴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堕为魔物,这是每一个克塔西人都要习惯接受的事情。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将人们的注意力从魔物的身上移开，叹气道：“偏偏是领主大人离开的时候。” 　　即便露西娅大概对这些变成了魔物的子民也束手无策，但她的存在能够给默什人们带来安全感，让他们不至于太过慌张无措。马上就有人接话：“蒂姆说过，领主大人不会离开太久的。听说大人这次离开，是为了寻找羊绒，用来制作冬衣。” 　　“我在库斯卡的时候就养了几头羊，会挤羊奶，也会加工羊绒，到时候说不准能够换一份活儿——天天修城墙可太无趣了。” 　　“不知道那羊绒衣贵不贵，看来我得多攒一点儿物资了。行了，雨这么大，我们回……” 　　“牧师先生。” 　　有一个地精突兀地打断了这些看似平静的对话，那是在麦克之后跟着进商店的那两个地精其中之一。 　　他与麦克是很要好的朋友，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后，悲痛之余回忆起刚才所看见的一幕幕，忽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地精攥紧了拳头，跑回商店门口，脸上有显而易见的不解与怒意：“麦克还没有变成魔物的时候，你就杀了他！” 　　先前与他同行的另一个地精巴特有些忌惮地拉了拉他，没能拉住，心中有些懊恼。那个光精灵拥有神奇的治愈术，地位比他们这些普通的地精不知高贵多少，如今还掌管着领主大人的商店。 　　如果与他闹起来，他们往后的日子里说不定就会多出许多麻烦。麦克……麦克已经死了，这样做太不值得了。 　　那地精想着，步子便没有动。而屋子里的阿波罗即便是被那近乎要喷火的眼睛愤恨地盯着看，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木弓被擦拭得干净如新，阿波罗将它放回原处，平静道：“他变成魔物了。” 　　“他是死后才变成魔物的！”地精大声说，他的额角有青筋突起，眼睛中浮起一层泪水：“我和他一路走过来，他一直好好的，还跟我们聊了好一会儿天。在你把他杀了之后，他才——他才……” 　　地精的声音中染上了痛苦的哭腔，他说不下去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猛然用手捂住了脸：“你说谎！是你害他变成了魔物！可怜的麦克，他只是想买一点儿熏肉，与我们一起做一顿美味的晚餐……” 　　那些本想尽量不让气氛变得那么压抑的默什人们纷纷沉默下来。 　　阿波罗终于抬起眼。 　　那始终淡然的眼眸中渐渐浮起了困惑之色，他的眉毛轻轻蹙了蹙，认真道：“我从不说谎。” 　　神明大人厌恶谎言，他又怎么会去做令祂感到不快的事。光精灵站起身来，指节曲起，指尖按在柜台边缘。 　　“我看见了。”他难得为什么事多作解释，“魔物的气息，魔物的身体。” 　　但阿波罗的话在那个地精眼中看来实在是太过单薄、太过抽象了，他坚定地认为麦克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正常，不可能在死前就成为了魔物。如今听到阿波罗这么说，他干脆转过头，看向与自己一同踏入商店的那位同伴。 　　“巴特也看到了，”地精说，“我、麦克、巴特，是前后脚进商店的。麦克只是比我们早进去了那么几分钟，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中就变成了魔物？巴特，你说对吗？” 　　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的伙计，企图从巴特这儿得到些支持，没想到的是，巴特犹豫了一下，把头偏了过去。 　　“……或许我们忽视了什么，你瞧，精灵先生都这么说了，”他小声道，“他可是拥有神力的精灵，而我们只是地精。他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那可再正常不过了。” 第49章第49章 　　默什堡失去了六位子民。 　　四个地精,两个人类。那个时间点还会在木屋区转悠的大多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农人，事情又发生得太过突然，当诺埃尔、诺拉和阿波罗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变得十分混乱了。 　　那一朵朵属于灵魂的光团染上了沉重的颜色,又在看到领主大人回来的时候绽放出了欣喜的光泽。 　　露西娅没有让自己低落太久。 　　她振作起来，回到城堡,为利厄斯安排好了住处，紧接着便找到蒂姆，开始了解在她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内城堡所发生的事情。 　　“噢,大人，那糟糕的事儿发生的时候，我正待在城堡中处理食材，事后才从别人口中听到了经过。” 　　地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牧师先生察觉到一个地精变成了魔物,于是杀了他。之后那个地精的朋友也变成了魔物，伤害了好几个人……” 　　蒂姆顿了顿,神色有几分迟疑，但她还是如实说道：“不过我听说,那个地精的朋友在变成魔物之前一直坚定地认为麦克是正常的。” 　　露西娅没有说话。 　　现在的领地中,更多人愿意相信阿波罗真的发觉了麦克是魔物,并且抢在他伤害别人之前杀掉了他。 　　例如最初在魔物包围时，与他一起被困在地牢中的地精们。他们知道阿波罗最初在这个领地中拥有什么样的处境，也不相信这么一位被虐待后仍然祥和安宁的精灵会随意杀人。 　　对于其他默什人而言,只有相信阿波罗，他们的安危才能受到保障——领地中一位拥有能够提前识别魔物的精灵,和一位拥有神力、地位较高,还喜欢滥杀无辜的精灵,将这两个可能性放在一起对比，任谁都会倾向前者。 　　……更何况阿波罗还曾帮助大人消除了诅咒土地的神力。 　　不过这个时代中的悲观主义者比乐观的人要多上许多，总有人心中会忍不住往最差的方向去想。他们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内心却有几分担忧。 　　阿波罗从商店中回到城堡，一路上被许多目光暗暗地打量。那些人像是想要撕下他安静美丽的皮囊，看看他的心脏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阿波罗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这些如蝼蚁般渺小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世界上有一种存在，可以看穿他的灵魂。 　　那漂亮而剔透的白水晶逐渐靠近了，精灵宁静的眸光在撞见那位白发金眸的领主时轻轻晃荡，在那一刹变得炽烈如火，又在下一秒归于平静。 　　他垂下眼睫，看着领主的裙摆，唤道：“大人。” 　　露西娅看着他。 　　被露西娅叫去喊阿波罗回来的蒂姆局促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心中有些不安，像是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领主大人看起来并不愉快，她认为自己或许很快就会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也不应该看到的画面。 　　精灵与领主的纷争，那是她一个小小的厨娘可以看到的东西吗？ 　　蒂姆咽了咽口水，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好地精，于是决定悄悄地离开。但那已经来不及了，领主大人似乎没准备等她回避，直接开口。 　　“阿波罗。” 　　领主大人身周的气场虽然是低沉的，但说话的语气仍旧温和，“他们说，你在一个地精变成魔物之前就杀了他——因为你能看出他即将堕落。” 　　那如初雪般纯洁的白染上了一点儿喜悦的金。 　　“是的，大人。” 　　精灵感到了喜悦，因为他察觉到大人或许会很喜欢他的这项能力。露西娅看着他，那沉郁的气场慢慢松快了起来。 　　即便她从未怀疑过这位在初见时就令她感到熟悉的精灵会“滥杀无辜”，听到他这样肯定地给出回答、看见他全心全意地为领地着想，心中头一回感受到的压力还是减轻了几分。 　　如果大家都能看出谁即将变成魔物，那他们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危了。露西娅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 　　“我看到了。”阿波罗坦然回答，“他的身上有黑暗的气息，袖口间溢出黑色的雾气。” 　　他顿了顿，紫罗兰色的瞳仁轻轻一转，瞥了一眼旁边一脸疑惑的蒂姆，又很快回到了大人的身上。 　　“不过别人似乎看不见。”他这么说。 　　看来这是只有阿波罗才能做到的事。为什么呢？因为他拥有神力吗？ 　　可是这个大陆之前也有许多拥有神力的人。如果他们都可以看到堕落的预兆，那克塔西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幅荒凉的模样。 　　露西娅对这种摧毁了克塔西大陆的怪物没有半点儿了解，即便手刃过魔物、即便亲眼看见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如今领地中出现了危机，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怪物对于克塔西人而言究竟有多么恐怖。 　　她从阿波罗口中了解了一些关于魔物的基本信息，打发了那满脸茫然的蒂姆，然后便前往了城堡的书房。 　　或许神明可以做到每时每刻地护佑着自己的每一个子民，但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来自深渊的小魔王。在和蒂姆、和阿波罗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露西娅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 　　她的子民们太娇弱了。 　　这是她一直知道的事实，他们太过脆弱，所以需要她细心呵护。但她没有意识到，克塔西大陆并不是一间安全的玻璃暖房，她的子民们也不可能成为温室里长大的花朵。 　　一只突然出现在木屋区里的魔物导致了另外四个人的死亡，默什人们即便拥有武器，也没有冲上前与魔物战斗的勇气。 　　他们不像从库斯卡来的战士那般有着强健的体魄与丰富的战斗经验，被一只魔物吓破了胆，如果不是阿波罗和吸血鬼们及时赶到，露西娅失去的或许就不只是六位子民了。 第50章第50章 　　“我们到了,塞壬大人。” 　　温切尔撩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去。巴塞洛缪安抚般地摸了摸奔波了一路的海洋马，看了一头后面跟着塞壬大人来到这里寻求交易的人们。 　　“请大人稍作等待,”他说,“我先进去，告知这里的领主我们的拜访。” 　　温切尔点头。 　　有一些人类与半人正在城墙旁边忙活,巴塞洛缪上前去，与他们说话，很快就被领进了城墙内。温切尔坐在马车里看着,雪白的瞳仁中倒映出这个领地的模样。 　　这里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与巴塞洛缪不同，温切尔对默什堡这个领地是有几分了解的。毕竟对留月岛而言，这个领地离他们的距离比库斯卡更近，当初寻求贸易对象的时候,温切尔便首先考虑到了默什堡。 　　不过在接触过这个领地之后,他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 　　默什与留月岛一样，是一个被神力影响了的领地。光明神的神力使这儿的土地变得贫瘠,许多农作物都无法在这儿生产。不仅如此，留月岛需要的药品、布匹、武器等等物资,这里一样都拿不出来。 　　更何况默什的领主对待人类的方式实在是令他难以忍受,在见识到这里的居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之后,温切尔就不愿再次踏上这儿的土地了。 　　巴塞洛缪没过多久便回来了，牵着海洋马往领地中走。温切尔始终没有放下车帘，注视着这座与他记忆中大相径庭的领地。 　　如果那位或许是圣子的牧师也对他的身体束手无策,他大概就无法回到深海，灵魂只能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中陷入永恒的沉眠了。 　　“塞壬大人,”巴塞洛缪提醒他,“外面风寒,小心着凉了。” 　　温切尔忍不住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着不着凉对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塞壬心中好笑地想着，却也不愿让自己的子民担心，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一路行驶，最后来到了这片领地中央的住宅区前。温切尔被巴塞洛缪扶下了马车，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一片农田上。 　　即便早就听巴塞洛缪提起，如今亲眼看见被诅咒的土地重新长出各异的嫩芽，他的心中还是难免感到几分惊奇。 　　温切尔感慨道：“如果能知道他们是怎么解除神力的影响的，那这一趟就算得上收获满满了。” 　　露西娅并不在城堡中——这位领主这几天颇为繁忙，又开始在领地中四处溜达，寻找可以建学院的好地方。 　　不过阿波罗在这里。 　　在看到那位光精灵的第一眼，温切尔就认出了他。精灵是长寿的种族，岁月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变化，这些年的受难显然也不曾改变他。 　　只是阿波罗似乎没有认出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海妖。 　　他的目光在那与领主大人相同的白色长发上停顿片刻，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紧接着他说：“我无法治愈你。” 第51章第51章 　　克塔西大陆的东部与西部之间拥有着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据说那儿生活着许多凶残的野兽。 　　在从前的日子中，除了嗜钱如命的商人、热爱冒险的探险家与有着一定要前往大陆另一头的人们之外，鲜少会有人愿意跨越这些神秘的山谷。 　　不过黑暗神的恶念撕裂大陆的秩序之后,有一群人便隐入了山林里。 　　他们大多是光明神的信徒——炙热而忠诚的信徒,其中很大一部分拥有着神明赐予的力量。当其他的信徒因为教会被揭穿的腐败与神明的冷漠而陷入极端的失望愤怒之中时，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决定效仿那些隐世不出的精灵。 　　“光明神大人一定是因为什么无法抵抗的原因，无法回应我们的祷告。”他们说，“大陆现在太乱了,人类比野兽更为恐怖。在大人来拯救祂的子民之前，我们得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最终寻找到的地方就是东西两部中间的山脉。 　　这道山脉在克塔西大陆流传的各种故事中十分可怕，但实际上的它完全没有那么可怖。遁入山脉的人们惊喜地发现了这一点，高兴地将这意外的好运归于神明的指引。 　　虔诚的信徒们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避难所,日日夜夜向神明祈祷。在那一段时间中,他们的生活与从前似乎是没有区别的，甚至更加“圣洁”,更加宁静。 　　但这样的好运并没能长久，他们失去了神力,遭遇了第一个打击。紧接着,满心满眼期盼着的神明亲手毁灭了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园,导致了无数黄沙上的枯骨亡魂。 　　“……” 　　面容憔悴的逃亡者们站在山峰上俯视着这片山脉，因他们所看见的奇景而露出了震撼的神色。 　　那是山谷中的沙漠，爬上最外围的山峰之后,他们所看见的，竟然是一片广阔而寂寥的黄沙。 　　“地图上说这里有一个领地,”其中一位逃亡者拿着牛皮卷轴,迟疑地念出了那上边的名字,“圣戈……真是奇怪的名字。” 　　圣戈，在克塔西大陆通用语中，有着与神明割裂的寓意。大陆上那些稀少的极端反神者热爱这个词汇，曾将他们发起的小规模侵略命名为“圣戈战争”。 　　另一人怀疑道：“这片沙漠上真的会有领地吗？” 　　“那儿好像有一片黑漆漆的东西，”有人指着远处，“或许我们应该过去看看。” 　　西部最大的避难所已经毁灭了，他们便想着跨越大陆，前往东部的大城。 　　不过他们中途有伙伴堕为了魔物，造成了大量的损失，原本准备的物资也不再能支撑他们横跨大陆，只好可以进行补给的领地，把肉食一类的价值高的食物换成些同样能饱腹、但价值较低的干粮。 　　这附近没有第二个领地了，其他的逃亡者们纷纷点头赞成。在沙漠上行走容易迷路，他们一路小心翼翼，终于看到了类似于房屋的建筑物。 　　还未接近那个领地的时候，里头就有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材健硕、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高大男人，一路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外来者？”他分明只有一人，却半点不显警惕，随意打量这些逃亡者们：“路过，还是想要投靠圣戈？我们这里的规矩挺多，你们……” 　　“亚历克西斯？” 　　逃亡者中忽然有人开口，惊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亚历克西斯转过头，看了出声的那人一眼。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身上脏乱极了，脸也灰扑扑的。那人连忙说道：“我是本，当初和你在同个教会里。伙计们，这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当初是我们那座城中的光明教会里头最优秀可靠的圣骑士——” 　　亚历克西斯皱起了眉头。 　　“别说那些。”他脸色不是很好看地打断了本的介绍，察觉到老伙计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又缓和了语气。 　　“我们已经分别太久了，你对现在的我或许不大了解。长话短说，这片领地叫做‘圣戈’——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本愣了一下，意外见到熟人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个领地的名字。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目光再一次落在亚历克西斯的脸上。 　　男人的脸部双侧靠近下巴的地方，用黑色的颜料分别画上了一个倒三角。本依稀记得，那似乎是反神者喜欢使用的记号之一。 　　他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然而亚历克西斯已经撇开了脸，似乎不准备解释。 　　“我们如今能在这里碰见，也算是一种缘分。跟我来吧，让我招待招待你们。”他说，“之前跟你们说的话，只是随便吓唬吓唬你们。我们圣戈没有什么规矩，除了一件事儿——” 　　“这儿不欢迎神明的信徒。虽然我想现在应该没有多少神明的拥护者了，但如果你们中有人仍然信仰着神——恕我直言，这实在是一件离谱的怪事儿，” 　　亚历克西斯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 第52章第52章 　　当爱丽丝拎着一木桶的蓝翎鸡崽回到她的木屋中时,同屋住着的其他几个女人纷纷凑了过来。 　　“这是哪来的鸡？” 　　有人露出惊奇的神色，“爱丽丝，你该不会一个人偷偷出领地了吧？” 　　“怎么可能？”另外一个人摇了摇头,盯着那篮子里的小鸡崽子们,忍不住有点儿眼馋：“哪个战士出门打猎了吧，爱丽丝,你是从谁那儿买的鸡崽？要是还有剩余，我也想买几只。” 　　“从领主大人的商店里，”爱丽丝告诉她们,“我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鸡崽，不过似乎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儿。你们现在过去，或许还来得及。” 　　女人们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木屋外跑去。 　　他们这些农人想要养鸡，只需要给鸡喂养他们自己就能种的农作物、地里捉来的虫子,完全不需要什么付出。就算不同种类的鸡的饲养方式不同，大体来说也不会有多少差距。 　　种完地喂一喂鸡,就能有鸡蛋、鸡肉吃,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儿？ 　　越来越多默什人得知商店里新出的货物,鬼气藤和食肉花找到的野鸡很快就被抢完了。野猪难圈养、攻击性高，驯化它们需要漫长的时间，来买的基本都是一些胆大又强壮的默什人。 　　有人买不到鸡,眼珠子一转，打上了黑山羊的主意,跑去问利厄斯他的山羊卖不卖。结果利厄斯还没有开口回答,他的黑山羊就率先俯下身子,用漆黑锐利的独角对着那个人，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你疯了吗，养黑山羊跟养狼有什么区别？” 　　那人的同伴连忙拉走他，等到走了远了，才压低声音嘀咕：“要不是知道这些黑山羊和那个奇怪的牧童是领主大人带回来的，我远远看到它们就会吓得掉头就走，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那些黑山羊看起来很乖顺，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恐怖。”那人辩解道，说完了又叹了口气，“不知道领主大人什么时候会再卖野鸡。” 　　默什人这边掀起了一阵养殖风潮，天天与他们交易物品的留月人自然也发觉了。 　　一天日落，跟着塞壬大人重新来到默什堡的艾琳推着自己的小推车回到留月人之中，听到几个人在随口闲聊。 　　“这个地方太落后了。”有人说，“你们敢相信吗？他们才刚刚开始圈养牲畜。” 　　另外一个人不知道想到什么，轻哼一声，接口道：“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没名气的小领地。我听一个默什人说，她是在这个领地里出生的，是这儿的原住民——老天，你们能明白我那时候有多么惊讶吗？她看起来起码有四十岁！” 　　他连连摇头，轻蔑地嚷嚷道：“这说明什么？这个领地在诸神黄昏之前就存在着了，不是末世之后新建的庇护所。然而我这些年一直没有听过它的名字。嘿，你们听过它吗？” 　　艾琳把自己的车子推到屋棚一角，忍不住拧起眉头，看了他们一眼。 　　那是几个熟悉的脸孔，其中嚷嚷得最大声的那个她有印象，是个叫作查理的男人——他跟着塞壬大人刚来的时候，企图一条熏鱼跟一个默什人换果子，说果子在默什堡不值钱，所以起码一篮果子才能换一条鱼。 　　以物易物时当然不是这样交易的，没有人换东西时会只看物品在一个地区里的价值。那个默什人自然不愿意跟他换，转身就走了。 　　艾琳当初注意到了这件转瞬即逝的小事儿，没有放在心上。结果当晚她回到留月人之间的时候，就听见查理在跟别人抱怨这个地方的人是多么抠门——跟他在一起嘟嘟囔囔的几乎都是在与默什人的交易中没能占到便宜的家伙。 　　“这帮嘴碎的讨厌鬼们又开始了。”她在心中想着，“如果他们有一天——只需要一天——不在大晚上让我听这些烦人的叽叽歪歪，我都会感到非常意外的。” 　　窝棚里头能清楚地听见外边的声音，好在艾琳经过一天的劳累后总是能在躺下的那一刹那便陷入睡眠。 　　她用今早从溪里打来的水洗了洗脸，正准备躺在稻草床上，忽然听到了什么。 　　“你们敢相信吗？他们还要建学校呢！”查理那大嗓门穿过屋棚的茅草墙壁，像是认为那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儿，夸张地奚落起来。 　　“我真怀疑这儿的人也被什么疾病缠上了——噢，你们知道的，咱们岛上那可怜的老伯特就得了一种会让他神志不清的病。” 　　艾琳愣了愣，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挪了挪屁股，蹭到那破损不堪的墙边。分明本就能够清楚地听见外边的动静，她却还是将耳朵凑到墙上，背挺得笔直。 　　“究竟是谁会在这个时代建学校？这些默什人也真奇怪，有上学的时间，捉几只地里的虫子不好吗？” 　　“多加固加固城墙也比这事儿靠谱。” 　　还有人在听到查理说的话之后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查理，这话你听谁说的？建学校可不容易，说不定是那群家伙瞎吹牛。” 第53章第53章 　　温切尔准备在默什堡待到他的身体再一次需要治疗的时候。 　　虽然说留月岛的事儿在他离开前就已经完全转交给了下一任的塞壬,但这里终归不是他的家乡。等他弄清楚他的身体在一次神力的治疗下能够支撑多久，他就会回到留月，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前来默什。 　　——在等候的这段时间中,他也没有闲着,而是观察起了这儿的人类，刻意接近他们,与他们交谈。 　　默什人们开始驯化野鸡野猪了，默什人们总是会在看见黑山羊群的时候统计一番又有几头山羊变秃了，默什人们对他们的领主所承诺的“学院”十分期待——虽然温切尔对此并不看好。 　　“这里真是个神奇的领地,” 　　城堡中好几间房间都添了新的家具，留月岛的领主这回前来，就住在城堡里头。这天晚上温切尔回到房间，对巴塞洛缪说：“默什人们似乎总是生机勃勃。” 　　巴塞洛缪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他们的身上也会流露出沮丧、低落、灰暗的情绪,但那些情绪没有将他们击垮。那是一种难以言描的感受,而上一回温切尔来到这个领地的时候，默什人分明没有带给他这种感觉。 　　“我真想知道那位领主对他们做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如果我们留月岛上的人类也拥有这样的气味，那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一件事了。” 　　巴塞洛缪再一次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温切尔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看向这只一直背对着他的海妖,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巴塞洛缪小小地弹跳了一下。他终于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心虚讨好的笑。 　　“塞壬大人，瞧瞧我为您买了什么。”他将一个少了一半的面包递了过来,忸怩道：“看，一个奶油面包！这可是我排了老半天的队,好不容易从这儿的商店里买到的……” 　　温切尔：“……” 　　巴塞洛缪紧接着说：“不过您也知道的,我们海妖时常会对一些陆地上的食材产生不适的反应。为了避免您刚刚好起来的身体再次遭到这样不幸的损伤,我特意先为您尝了尝这块面包。瞧，我到现在都平安无事，我想您可以放心食用它了。” 　　温切尔：“……” 　　“即便你直接告诉我，你用了我的财产去买了这块面包，我也不会生气的，巴塞洛缪。”温切尔有些无奈地扶住额角，目光落在那块被巴塞洛缪吃了一半的面包上。 　　那是一块长条状的白面包，被烤得松软细腻，看上去与任何一位贵族的餐桌上会出现的面包并无区别。但那块面包从中间被切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里面被涂满了奶白的、像膏一样的东西。 　　温切尔凑近了些，嗅到了那块面包散发着的香气。很难相信白面包也会拥有这样的香味——淡淡的，甜而不腻的香，像是一块罕见的糖块。 　　温切尔问道：“这是什么？” 　　发现大人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巴塞洛缪立刻放松了下来，又咬了一大口手中的面包，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的神色。 　　“这是奶油面包，大人。这上面涂着的是奶油——老天，我这二十几年的妖生中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它比奶酪要美味多了。可惜这一小块面包的价格可贵了，买五块的价格就比得上一罐香喷喷的鱼尾膏油——据说是因为奶油很难制作。” 　　松软的面包与带着浓郁乳香味的奶油一同涌上味蕾，巴塞洛缪忍不住眯起眼睛，享受道：“除了这块面包，那家商店里还有不少好东西。您知道吗？据说有些食物还是那位领主亲手制作的呢！大人，您也真该去那儿瞧一瞧。” 　　“……” 　　温切尔看着这只显然已经被美食虏获的海妖，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这里的领主有时候做出的决策并不太明智——例如那座正在建立中的学院。那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举动，如果将建学院的时间放在领地的安全建设上，那么领地生存的几率就可以大大提高。 　　又比如在商店中放她自己制作的食物。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一位领主亲自下厨，便已经足够反常奇异，而这里的领主不仅仅下厨了，还把她所做的食物拿了出来，放在外面售卖。 　　这和厨子有什么区别？ 　　但不得不承认，她这些奇怪的举动，似乎对她的子民们造成了不错的影响。即便这个领地小而破败，甚至无法与留月岛相比，这儿的居民仍然有一种其他领地的居民们没有的气息。 　　海妖忽地连连眨了好几下雪白的眼睫，眼眸睁大了些。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这些反常的举止或许都是她刻意为之，为的就是收买人心。真是一位可怕的领主，温切尔暗暗想。 第54章第54章 　　在真正的冬季降临之前,默什堡陆陆续续又迎来了几批逃亡者。不过那都是小规模的逃亡人群，最多的一次，也就只有近十人。 　　这些人都是从库斯卡过来的。 　　库斯卡的毁灭所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西部的贸易链接随之断裂,物资的供应中断，许多领地都无法撑过这个冬季。那些领地中总会有一部分人察觉到即将迎来的危机,毅然提前离开避难所。 　　亚阿郡是库斯卡往东最近的一座领地，与库斯卡的交易十分频繁。 　　在库斯卡毁灭之后，从那儿逃出来的人们大多前往了亚阿郡,企图寻求它的庇护。亚阿郡人热情地欢迎了他们，但他们很快就发觉了异样——亚阿郡似乎自己都在为了生存而焦头烂额。 　　这个领地周边水源稀少，没有自己的农田。它能够屹立到现在，只是因为附近的一条矿脉。 　　那条矿脉受了锻造之神的神力影响,矿石的产出十分丰富多样,矿脉深处甚至有大量铁元素晶石的存在。 　　铁元素晶石可以用来锻造坚不可摧的武器与盔甲，靠着这条矿脉,亚阿郡的人们无需自己种田，也无需自己饲养牲畜。他们只需要挖出这些矿石,将它们带到临近的领地去交易,就能换来满车满车的好东西。 　　诸神黄昏以来,他们一直过着相对安逸的生活，唯一的危险就是拉着矿石去其他领地的时候。 　　但是现在他们的交易对象消失了。 　　亚阿郡附近确实还有两三个领地，但那些领地规模小,吃不消这么多矿石——毕竟武器不是消耗品，一柄好的长剑可以用上数年,只需要间隔性地找一位铁匠修补打磨。 　　更何况库斯卡毁灭了,那些领地个个都受了影响,即便想要买矿石，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安稳地度过冬季。 　　一行库斯卡人从亚阿郡的街头走过，街边本来昏昏欲睡的亚阿郡小贩立刻精神起来，眼巴巴地盯着他们，口中吆喝道：“卖铁元素晶石了，一块晶石只需要五块兽肉——只需要五块兽肉！” 　　那些人没有看过来，也没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小贩紧接着喊道：“还有铁矿石、黄铜矿、银矿石——” 　　库斯卡人从他的身前走开了，小贩沮丧地住了嘴，往后面瞥了一眼。后头走来的几个人腰间都挂着防护头盔，那是亚阿郡人的典型特征。 　　于是他又恹恹缩回椅子上，不再吆喝。 　　那一行库斯卡人走过街边拐角，其中一个长着白绒熊耳的男人往小贩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了并不愉快的神色，嘀咕道：“那帮家伙是不是把我们当作冤大头了？” 　　“嘘，劳埃德，你这是生怕他们听不见吗？”他的同伴连忙将他扯远了些，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五块兽肉换一块元素晶石，老实说，这价格确实比他们在库斯卡卖货时的价格要便宜多了。” 　　劳埃德嘟囔道：“现在食物的价格可比武器的价格高多了。” 　　“你还真别说，要是放在之前，这个价格的元素晶石准会让人抢破头。哎——”另一人突发奇想，“你们说，我们不如去外面打些猎物，大量收购元素晶石。等局面稳定下来，我们就发财了。” 　　劳埃德的熊耳朵动了动。 　　亚阿郡人不会打猎，但他们都是优秀的猎手，虽然对这附近的环境不太熟悉，虽然他真的十分抗拒在冬天也要出门打猎——可如果他们小心行事，每天勤勤恳恳地寻找猎物，他们或许真的能够借着这场灾难翻身，过上不愁物资的生活！ 　　“这是个好主意，”劳埃德拍板道：“就这样干吧，伙计们，让我们过上与贵族一样优渥的生活！” 　　许多野兽都喜欢栖息在水源附近，亚阿郡附近的湖泊溪流并不多，他们在地图上标记了几个地点，第二天便离开亚阿郡，前去打猎。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地顺利。这儿的野兽似乎没有什么与智慧生灵打交道的经验，也没有库斯卡周边的野兽那样凶猛。 　　唯一的挫折就是中途他们意外发现了一个哥布林营地——哥布林是一种喜欢群居的野外怪物，在东部十分常见，在西部却颇为稀有。几十个哥布林一起朝他们一同冲过来，劳埃德只好把刚猎到手的野兽丢了出去，分散了那群哥布林的注意力。 　　得到兽肉之后，劳埃德将它们带到售卖铁元素晶石的亚阿郡人那里。最开始几次交易都十分顺利，但当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带着大量兽肉出现的时候，那些亚阿郡人看他们的眼神就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一天劳埃德打猎回来，照旧将处理好的兽肉带到他经常前往的那个小贩那里，与以往一样递出五块兽肉，却听见小贩说：“元素晶石涨价了，得十块兽肉才行。” 　　劳埃德瞪大了眼睛。 　　“十块兽肉？价格直接翻了一倍？”他恼火地质问，“老天，你们的元素晶石是洒了香料吗？” 　　“噢，别生气，尊敬的先生。”小贩与街道对面的另外一个亚阿郡人对视一眼，收回视线，慢条斯理道：“您也知道，冬季快要到了，矿脉中将变得十分寒冷，挖掘元素晶石的难度提高了不少——我们可不想在冬天里饿死，只能从现在开始涨价了。” 　　“你前几天对我献殷勤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劳埃德最不喜欢被别人占便宜，“亚阿郡这么多卖元素晶石的商人，我也不是只能跟你一个人买。” 第55章第55章 　　对于默什堡本土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的冬季。 　　夜晚降临，蒂姆回到她的木屋里。推开那扇木门，温暖的气流便扑面而来,将她包裹,驱散了身体中的寒意。 　　他们这间木屋里的地精一起凑出了一些食材与肉类，找矮人奥尔登在屋子里头搭了一个壁炉——不少默什人都这么干了,毕竟这儿的冬天可不好受，潮湿的寒意是会往骨头里钻的。 　　壁炉里的树枝被火烤得劈啪作响，她搬来一张小板凳——这是从一位木匠那儿买来的,用的是做木屋剩下的边角料，虽然长得不大好看，也有些毛糙，但买到手只花了蒂姆一条熏肉。她在城堡中工作,每天都可以拿到熏肉。 　　蒂姆在壁炉旁坐了下来,借着火焰的热意暖和身子。 　　壁炉旁边还放着一笼蓝翎鸡，它们的主人生怕这些没有母鸡照顾的宝贵鸡崽冻死,于是把它们养在屋子里头。 　　老实说，它们带来的鸡屎味儿实在是难闻,鸡叫声也很吵闹,但没有人提出抗议——因为它们的主人承诺,会将鸡屎分给他们一点儿。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拿着鸡屎去找乔希，只需要一点儿加工费用就可以做成肥料，比直接从乔希手中买粪肥要便宜多了。 　　手上的寒意渐渐回暖,蒂姆的孩子从门外跑了回来。 　　最近默什堡里的鸡多了不少，听库斯卡来的人说,有些鸡会偷吃庄稼。小地精生怕自己的田遭了殃,每天都要往地里跑上好几回。 　　“快过来,”蒂姆招呼道，“看看我从城堡里头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 　　做食物总能剩下许多边角料，那小地精这些日子里可享足了口福，身材也逐渐壮实了起来，与从前那番瘦巴巴的模样截然不同。 　　木屋里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吃好晚餐，从厨房里回来了。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有人抱怨：“我真是讨厌冬天。” 　　“可不是吗？”蒂姆往壁炉里头添了点儿木柴，往自己的手上看了一眼。手上的冻疮以往冬季总会反复发作、疼痛难忍，今年却好了许多。 　　从前的日子里，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他们也要从日出忙活到日落。冬季的农作物其实大多很顽强，完全不需要那么多照顾，地里头也没有多少活儿——但以前的领主可不会听这些解释。 　　他只会觉得他们好吃懒做，懒惰如猪。 　　“不过今年的冬天已经很舒适了——瞧，我们现在甚至还在壁炉边说着闲话呢，放在以前，这可是只有领主大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 　　“还有羊绒衣，老天，你们来摸一摸我新买的羊绒衣吧，它可真是暖和极了。如果以前的我们也有这种衣裳，就不会每年都有那么多冻死的人了。” 　　用热腾腾的食物填饱肚子，在热烘烘的壁炉旁烤暖身子，出门的时候用厚实的羊绒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与他们记忆中的冬天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见识过冬天的可怕的默什人们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有好几个人甚至早早地就开始省吃俭用，尽量储存食物。 　　但他们没想到，这个冬季平静安宁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季节都没有区别。商店中的食物没有断货，找不到食物的野兽没有来抓挠他们的城墙，领地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 　　……噢，还是有差别的，领主大人的学院已经建好了第一间教室。 　　那座学院在城堡后的一片区域中，处于一片尚未重建的废墟里。露西娅想要将那一片废墟也清理重建，这些天默什堡陆陆续续来的人中，想要赚物资的几乎都在那边干活。 　　第一个教室建立完成之后，露西娅没有再继续等待其他的教室完工——毕竟那是个浩大的工程，或许要冬天结束之后才能做到。 　　学院的消息终于正式公布了出去，露西娅在城堡前的木桥旁放了一块小木板，上面贴了有关于学院的公告。第二天早晨，从木屋中出来、准备前去干活的默什人们立刻眼尖地发现了它。 　　“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好奇地走了过去，看着上面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文字。有人喊来了识字的乔希——那家伙往木板上看了一眼，脸上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嘚瑟之色。 　　“噢，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呢。”乔希咧开嘴角：“不是什么新奇事儿——领主大人的学院两天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围在公告板的人们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原来是这件事啊，我昨天刚刚听说，那头已经建完第一间屋子了。听说领主大人让他们把屋子建得特别宽敞，一间比我们这儿好几栋屋子加起来都要大。” 第56章第56章 　　即便劳埃德想要带着愿意跟随他的库斯卡人们离开亚阿郡,他们也不可能说走就走。 　　当初从库斯卡逃出来的时候他们是分散的，如今想要一起离开，这么浩浩荡荡一群人行走在野外,肯定会引来魔物和野兽的注意力。 　　更何况冬季到来,暴雨将会变得十分频繁。这意味着在旷野上生火将会变得十分困难，为了保证不在野外失温冻死,他们还需要能够挡雨的斗篷——不是每个人从库斯卡逃出来的时候都会记得披上一件厚重的斗篷的。 　　从亚阿郡到默什堡，如果不迷路的话都要走上好几天，贸然前往只会以不幸收尾。于是亚阿郡人很快就发现,这些逃亡者们来关顾他们的摊子的次数多了许多。 　　斗篷、武器、药品，甚至还有人拿着剥好的兽皮找裁缝制作保暖的衣服和靴子。 　　亚阿郡人本来不以为意，心中还暗暗偷乐，结果晚上串门的时候聚在一起一聊,顿时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库斯卡人怎么突然买这么多东西？”有人狐疑道,“明明之前还抠抠索索的。” 　　另一人说：“他们该不会想走吧？” 　　对库斯卡人的针对在亚阿郡中已经十分明显了，半点都没有掩藏。那些人心中不爽、想要离开这里,似乎也很正常——可是现在已经入了冬，那些人真的敢离开,去寻找另外一个领地吗？ 　　“不要多想,他们或许只是在为冬季做准备。” 　　“有谁敢在冬天的时候去面对那些饥肠辘辘的怪物？” 　　亚阿郡人互相安慰着,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立即对自己的家人说道：“库斯卡人可能要走了。我们不可能拦住他们，这几天把商品的价格再涨一些,最后宰一笔这些肥羊。他们多买一点东西，我们就有足够应付冬天的食物了。” 　　其中一个亚阿郡人把自己房子的第二层租给了几个库斯卡人,他在如此嘱咐自己的妻子时,恰好有一个库斯卡人走下楼梯,准备出门。 　　那些话被库斯卡人听到了，他顿时露出愤慨的神色，憋屈地往一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房子。 　　然后他找到了劳埃德，将自己听到的话告诉了他。 　　“——什么？！”那个半熊果然很恼火，“那些家伙真把我们当作肥羊了！没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还肆无忌惮起来了！” 　　“噢，我真想用我的皮靴狠狠地踹那些人屁股，” 　　与劳埃德住在一起的几个人也忍不住了，他们已经忍气吞声了太久，没想到那些亚阿郡人越发放肆。“我们一定得做些什么，狠狠报复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有人小声嘟囔道：“可我们能做什么呢？” 　　他们单个拎出来都比亚阿郡人要强壮，但亚阿郡人的数量是他们的好几倍，如果去街上随便找一个亚阿郡人报复教训，那下一秒他们就得被压在地上围殴了。 　　或许他们可以借着夜色一把火烧了几个亚阿郡人的家——但他们这么多人，不可能在闹事之后一起成功逃走。 　　“如果我能把他们的矿脉全部挖走就好了。”劳埃德露出沮丧的表情，“如果时空神大人还在，祂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这些家伙珍视的矿脉挪到他们碰都碰不到的地方——不，祂甚至能将他们的领地直接丢到虚无里。” 　　他信仰着时空之神，是一位曾经拥有过神力的忠诚信徒。在时空神死去之后，这一直缺根筋的半熊头一次落下泪水。 　　想象归想象，事实就是他们什么都不能做，还得乖乖地交出物资，购买他们需要的物品。小贩们对他们开出的价格愈发离谱，甚至有人提出用五块兽肉换一条黑面包。 　　库斯卡的逃亡者们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要从他们手里买东西？”他们说，“兽肉虽然腐烂得快，但外面总不可能找不到野兽。到时候我们沿途一路打猎，照样可以生存——饿几天不会死，总不会一直找不到猎物。” 　　“为什么一定要有斗篷？不过是淋淋雨，大不了到时候回到库斯卡，去搜一搜那里还有没有留下什么。” 　　“虽然现在是冬天，但路上说不准也能找到止血草药，不是一定要买他们的药品。” 　　不做好准备就离开的风险确实很大，但是他们实在支付不起这儿高昂的物价了。小贩们想抽了他们的血，他们总不能乖乖等宰。 　　逃亡者们决定离开了。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并没有在领地中聚集，而是在深夜里借着夜色各自分别离开领地，在城墙外汇合。 　　即便是这样，也引起了一些亚阿郡人的对视。那些人对他们的离开早有预料，从自己的房子里走了出来，警惕地盯着他们离开，像是生怕他们临走前做出什么报复行为。 　　劳埃德甚至听到有个亚阿郡人嘱咐另外一个人：“去矿脉那边守着”。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顶着那些视线里走出领地，直至那些不善而警惕的目光被高大的城墙阻挡，才回头看了一眼，将这里的样子记在心里。 　　以前在库斯卡街头上的亚阿郡人是多么和善啊，再瞧瞧他们现在的面孔吧。 第57章第57章 　　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日光,潮湿寒冷的空气将荒野上的库斯卡人们死死缠绕。 　　当他们来到地图上默什堡的位置时，暴雨已经倾盆落下，与阴霾夜色、铁灰石墙交织纠缠,构成一副压抑又死气沉沉的景象。 　　从外面看上去,这里实在不像是有人住的模样。那些城墙上甚至还爬满了杂草——噢，不,墙上怎么会长杂草？那似乎是什么藤蔓。 　　劳埃德心中想着，他上前去，试图推开那城门,却推不动。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多数领地在平时都会紧紧关着大门，就算库斯卡那样的大领地也只允许居民们在限定的时间内进城出城。 　　劳埃德敲了敲城门，没有应答。“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人,”他对自己的伙伴说,“我们可以想办法爬进去。这儿的城墙看起来十分坚固，附近还有树林和溪流,如果里面没有人，我们可以在这里建立新的领地。” 　　他说着,正要上前拽一拽那些缠在城墙上的藤蔓,看看它们结实不结实,昂起头时忽然和城墙上一个鬼鬼祟祟探出头的地精正好对上了眼。 　　城墙已经基本修补好了，默什堡的城门也终于有了存在的意义，露西娅就让人打造了城门锁。 　　不过这段时间中陆陆续续有一些逃亡者来投靠领地,于是她又雇佣了一队居民，在城门旁边临时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让他们轮流守城门。 　　为了领地的安全,也为了当初像那两条半蛇一样的事情不再重演,露西娅特意嘱咐他们，开城门之前，先上城墙看一看外面是什么人。如果看着就来者不善，就回去发出警示。 　　“……” 　　劳埃德有些莫名其妙地与那个脑袋和藤蔓的颜色混为一体的地精对视几秒，正要开口报出来意，突然眯起眼睛，一个称呼脱口而出：“巴迪？” 　　墙上的地精也瞪大了眼睛，他拨开遮挡视野的藤蔓，惊喜地喊道：“真的是你，劳埃德？” 　　默什堡的地精都拥有土地，基本不会来干这些守城门的活儿。这只名叫巴迪的地精是前几天才逃到默什堡来的，他的身材并不健硕，建房子对他来说太过吃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在一众活儿里挑了一圈，最后只能先来守一阵子城门。 　　至少守城门的报酬高，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相对危险的工作。 　　他和劳埃德还是老相识。巴迪在库斯卡的时候在劳埃德常去的酒馆里打工，与他随口聊过几次天。 　　在这种情况下遇到相识的生灵自然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虽然劳埃德身后还跟着乌压压一群人，但他们个个风尘仆仆、狼狈不堪，身上也没有半点战意，显然不是抱着恶意来到这里。 　　巴迪飞快地蹿下城墙，踩着一块石头，把城门上的锁解开了。 　　“真高兴能在这里遇见你，”巴迪是独自钻地洞逃到这个地方的，劳埃德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他亲热地跳了起来，拍了拍半兽人的膝盖，“快进来吧，这里是个很不错的领地。” 　　……很不错的领地？ 　　这个形容与他们设想中的并不一样，劳埃德和他的伙计们对视一眼，对身后的逃亡者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来。 　　他们穿过被藤蔓缠绕的城墙，穿过暴雨下的废墟，脚下的土地坑坑洼洼，行走时泥点子溅到裤脚上。 　　遮挡雨水的斗篷同样遮挡了视线，耳侧狂烈的雨声夹杂着风的呜咽。对外的感知在此刻变得混混沌沌，逃亡者们沉默地往前走着。 　　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也有人已经吃完了干粮，一路上饥肠辘辘，浑身都没有力气。刚离开亚阿郡时的义愤填膺早已被漫长的旅途耗尽，甚至有人在路途中产生过后悔的情绪。 　　他们现在只想快些找到一个可以歇息的地方，度过这个冬天。 　　最前方的人停下脚步，逃亡者们抬起头。冬季的农作物在田地里茁壮生长，崭新整齐的屋子在雨中矗立。这里看上去与外围的废墟简直是两片不同的天地——除了它们一样毫无声息，像是没有人居住一样。 　　“今天的雨太大了，大家都在屋子里，就连平日在外头建房子的工人们今天都在室内学着打造桌椅和家具。天晴的时候，我们这里可热闹了，田里总是会有许多地精在忙活……” 　　巴迪解释道，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唉，我也好想拥有一块自己的田地，我在伺弄土地这件事儿上可拿手了。可我还没有攒够买一块地的物资呢。” 　　他话音刚落，前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本来正要点头的劳埃德动作一顿，下意识往前看去。 　　一群默什人正在三三两两地往住宅区这儿跑过来，有好几个人身上没有披着斗篷，也没有能够遮雨的东西，被暴雨淋得浑身都湿漉漉的，看上去狼狈极了。 　　但他们的身材都十分健康，肤色并不蜡黄，脸上也没有因被雨水打湿而露出烦躁的表情，反而绽放着一种奇特的神采。 　　那一双双眼中亮着的光实在很难使用语言精准地描述，逃亡者们看着他们，脑海中一瞬间都只能想到一个词语。 　　——生机勃勃。 第58章第58章 　　很不好惹的领主此时正坐在城堡的餐厅里,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可可奶。 　　露西娅最近发现可可豆磨成粉后和羊奶泡在一起，会有一种很特别的口感。黑山羊产的奶本身就带着点儿甜味,中和了可可豆的苦涩,尝起来味道颇佳。 　　她最近大多时间都在学院那边待着，白天几乎都不在城堡。今天会在这里,也只是因为留月岛的海妖领主过来见她，向她表明他们准备离开的意向。 　　“这真是一段十分愉快的时光。”温切尔笑吟吟地对她说，他的发丝、睫毛与瞳仁都仍然是雪白的,即便刚刚接受过神力的治愈，与其他人对比起来仍显得弱不禁风。 　　“我的子民们与您的子民看起来相处得十分融洽，交易也进行得十分顺利。期待下一次与您的再遇。” 　　露西娅也对他说了点儿从书上学来的官方客套话，送走了这位海妖,心中有点儿高兴。 　　这是第一个与默什堡进行贸易的领地,而对方看起来似乎挺满意——在一个领地壮大名声的过程中，与其他领地保持友好的关系是必不可少的事情。书籍中也记载了,以往许多有名的大城都有设立专门的外交部门，专门与其它城邦进行互动联络。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外交部门。 　　露西娅晃了晃可可泡奶,忍不住陷入沉思。 　　她手下现在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了,最近领地里新来了许多人,或许可以看看那些人之中有没有可以用的人才。土地的税收、房屋的租卖事项、学院的进账与消耗……商店那边也要开始寻找新的员工了。 　　这些天来，来到默什堡的逃难者一直是她自己亲自登记的，这样她也能顺便看一看那些人的颜色。虽然只能看到他们当下的情绪,但说不定也能找出几个不怀好意的人。 　　不过露西娅已经决定，等冬季之后就要去那个叫作圣戈的领地,看一看能否回收那里的神力。她也需要其他人来为她管理逃难者,为她统计默什堡居民的数量。 　　一杯可可泡奶见了底,露西娅决定说做就做，放下茶杯，去书房里找出纸，写了一张招人告示。 　　默什堡中有许多人不会写字，不过没有关系，这儿的消息总能传得飞快。等学院再多建起几间教室，露西娅就准备开办新的课程，到时候说不准也会添一个学习克塔西大陆通用语的课程进去。 　　她拿着公告下了楼，披上挡雨的斗篷，一路走出城堡，上了那道木桥。木桥旁边站着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健硕的男人，还长着一对熊耳朵，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半熊人。 　　露西娅把纸张钉在了公告板上，在她做这件事的时候，那个半熊人一直在偷偷地看着她。 　　劳埃德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特别的生灵。 　　她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肌肤晶莹雪白，就连发丝都是白色的，却又不显病态苍白，只能让人想到那皎洁的月光。 　　那双金色的眼眸只是在他的身上停驻了短短一瞬，劳埃德的背就猛地挺直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电流涌过他的身体，他的头皮有些发麻。 　　……她是什么人？ 　　巴迪用“近似神明”来形容这里的领主，那么这个女人或许就是神明身边圣洁的天使，抑或高贵的神女。劳埃德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忽地升了起来。 　　她既然是从城堡里走出来的，一定对默什堡的领主颇为了解，或许能够从她的口中得知一些关于那位领主的事情，好为晚上与那位大人的见面做好更多的准备。 　　他的兄弟伙计们都还在木屋后边等他，劳埃德向来是一头有勇气的半熊，当下就迈出一步：“这位尊贵的女士，我是否能与您说几句话？” 　　露西娅微微侧了侧头。 　　那是一个陌生的脸庞，身上即便穿着斗篷，也仍旧是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在外头走了很久很久了。 　　是新来的逃亡者，这可真是难得。最近新来的人们中鲜少有人敢上来与她说话，在路上碰见，也不像最初的那一批默什人一样会高兴地与她问好。这让露西娅回想起了在深渊时的感受，偶尔会感觉有些落寞。 第59章第59章 　　劳埃德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木桥。 　　巴迪告诉他领主会在夜晚时分统计新来的逃难者,他们现在无处可去，劳埃德便让自己的同伴们在原地歇息，自己便去木桥旁边等候。 　　现在他提早回来,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伙伴们难免都感到讶异，不安地看着他。 　　“劳埃德,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垂头丧气的？” 　　“难道你已经遇到这里的领主了吗？” 　　什么事情？噢，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过是在默什堡的领主本人面前嘀咕了一番他对这位领主的畏惧,傻乎乎地向她询问关于她自己的信息。 　　劳埃德心中麻木地想着，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长长叹了口气。 　　“我犯蠢了。”这只半熊拍了拍脑门，把自己干的事儿告诉了他们,沮丧地说：“这可真是糟糕,那位领主一定觉得我是个搞笑的笨家伙。” 　　人群中有个小伙计同样长长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奔波太久,他已经提不起劲儿了，对这个新到的领地也没有半点好奇心,无精打采地安慰道：“但那又怎么样呢？在时间面前,一切都只是尘土。这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完了。” 　　劳埃德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回答,沉思片刻之后瞪大眼睛，刮目相看道：“有道理啊。” 　　他从混沌的悲伤中□□脆利落地震了出来，恢复了精神,想起那位领主刚才对他说的话，又去找到巴迪,询问领主的商店在哪儿。巴迪告诉他：“就是那座最漂亮的白色屋子,你从这边走过去,一眼就能看见。” 　　于是劳埃德就往巴迪指示的地方去了。 　　弓箭课已经上完了，商店也开了门。劳埃德进去，看见里边坐着一只精灵，着实惊了惊。 　　说起来，刚才在木桥旁边看见的那一只生灵，似乎是恶魔吧？传闻中恶魔嗜血好战，诡计多端，那只恶魔看起来却很乖巧，一大早的还去割草呢！ 　　劳埃德心中想着，目光在商店里环视一圈。 　　这儿的商品琳琅满目，吃的、用的、穿的，确实应有尽有。不过那位领主还提起了时空之神大人，那位大人这些商铺有什么关系？ 　　劳埃德挠了挠头。 　　他进去的时候里头还有几个默什男人，正围在一个货架边。劳埃德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看见一个男人正拿着一串狼牙项链，往自己的脖子上戴。 　　一整头猎物处理完之后剩下的不仅仅是肉，野兽浑身是宝，兽骨、兽皮、毛发羽毛一类的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这些兽牙项链商店里没有几条，毕竟它们只是装饰品，在人们眼中没有什么用处。但它们价格便宜，偶尔也会有人买来戴戴。 　　这个男人就是其中之一，他拿着项链，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与他同行的伙伴嬉笑着说：“这条项链好，戴着威风，有男人味，一定能让黛博拉多看你一眼。” 　　男人被同伴打趣，恼羞成怒，抬脚作势要踹。那同伴往后一跳，及时避开了，嘴里嘿嘿笑着，其他人也笑个不停。 　　劳埃德摸了摸下巴。 　　这样的项链，戴起来确实威猛，很符合他的气质。他心里想着，大咧咧地走过去，也站在那个货架旁边，准备瞧一瞧还有没有别的兽牙项链。 　　这么一瞧，他的目光却忽然凝固住了。 　　那是一条闪着光的银色手链，链身上缀着一枚小巧的透明宝石。 　　这条手链与他想要的兽牙项链大相径庭，在从窗中倾洒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光，看起来就像是末日前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千金才会戴的饰品。但劳埃德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将那条手链拾了起来。 　　在触碰到那条手链的一瞬间，劳埃德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 　　旁边的那几个默什男人在他走过来的时候稍微往旁边让了让，但与他的距离仍旧颇为接近，看见这么一只高大健壮的半人跳起来，也惊了一下，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第60章第60章 　　留月岛上,越来越多人知道默什堡有一位拥有神力的牧师。他可以治愈疾病——就连即将死去的温切尔大人都被他拯救回来了。 　　从默什堡回到留月的人们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亲朋好友，然后又欢天喜地带着他们离开。守岛的海妖这几日变得格外沉默，但塞壬大人与温切尔大人一直没有动作,他们似乎不准备挽留那一批批离开这里的人类。 　　海妖们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在疾病之神的神力降临的那一天，这座代表着人与海妖之间的约定的岛屿就注定迎来终结。 　　“或许再过不久,我们也要回到海底了。” 　　海妖们对彼此说，他们的心中都有些沮丧。好在他们很快就发现，还有愿意留在这里的人类。 　　他们大多是一些走不动的老人,一些孤身一人的病人，一些无法独自生存的人。他们是老弱病残中的老弱病残，但海妖们仍然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再一次高兴起来。 　　留月岛上的许多居民纷纷往默什堡去了，而那座与他们并不遥远的领地此时对这一批留月人的到来一无所知。 　　劳埃德与跟随他的库斯卡人们成功留了下来,露西娅发布的招聘信息很快就被传遍了领地。 　　如今领地里一夜之间多出了这么多人,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都急吼吼地想要找活儿干。好在默什堡最不缺的就是活儿——这是一座百废待兴的领地,建房子、建教室、清理废墟，什么都需要人手。 　　劳埃德带着人逃到默什堡来,身上没有什么物资,也买不起商店里头那条昂贵的手链。于是他成为了这帮新来的逃亡者中最积极的一个,领地上的屋子不多，在别人还在为找一个完整点儿的屋棚犯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到处找活儿干了。 　　学院那边要建食堂了,露西娅想要招一批健壮点儿的居民，跟随鬼气藤和食肉花去打猎。 　　有它们保驾护航,打猎的危险性降低了许多,报酬也与其他活儿有所不同——打猎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有最基础的工资,然后所捕获的猎物也不是全部上交，可以与城堡五五分成。 　　在领地里建房子确实安全，但拿的报酬是固定的，这个活儿不一样，能者多得。劳埃德跟那个专门给人介绍活儿的人一聊，顿时就感兴趣了。 　　如果自己一个人去打猎，获得的猎物固然全部归自己，但也要面临更大的危险。劳埃德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刚来，最好还是先跟着队伍熟悉熟悉附近的区域，了解一下周围活跃的野兽，等以后再考虑自己拉人去打猎的事儿。 　　他这么打算着，第二天在指定的地方汇合，看见领队的是两个小孩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打起鼓来，嘴里忍不住就嘀咕出声了：“让两个小娃娃来‘保驾护航’，这不闹着玩吗？” 　　“小娃娃？” 　　旁边有个默什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那两个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你等会儿仔细瞧着吧。” 　　劳埃德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但他总不能转身离开，他还指望着靠这个活儿赚物资呢。 　　神明大人的手链还在商店里头摆着，如果拿到了那条手链，不说别的，他第一个要干的事儿就是返回亚阿郡，把他们那条矿脉里头的元素晶石连夜搬走。 　　这领地里还有不少人，指不定就有人也知道那条手链的价值，也正火急火燎地攒着物资呢，他的动作可得快点儿。 　　不过劳埃德可不是一个憋得住话的半熊，他虽然没有转身就走，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瞧的？你瞧瞧我这熊爪，那两个小娃娃，我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 　　他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也没有太多顾忌。旁边那人听了，倒也不恼，反而笑了声：“要不我们来打个赌，看看一会儿是那两个孩子打的猎物多，还是你打的猎物多。” 　　打赌？劳埃德这下来精神了，他在库斯卡时不仅仅好酒，闲暇时也会上几次赌桌。 　　“赌就赌，我这儿有一把匕首，是库斯卡的矮人铁匠奥尔登打造的，那位可是一个铁匠大师，他打造的武器都可锋利了。我以前是他的老顾客，唉，可惜库斯卡毁灭之后，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劳埃德有些遗憾地说道，随后嚷嚷道：“你那有什么好东西，也拿出来给我看看。” 　　在听到“奥尔登”这个名字之后，那人愣了愣，神态变得更古怪了。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佩剑，“要是我输了，这把剑就是你的了。” 　　“爽快！我喜欢你的性格。”劳埃德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伙计？” 　　“我叫安东尼奥。” 　　…… 第61章第61章 　　冬季一天一天过去,默什堡的废墟区域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一栋栋新的教室被建了起来，住宅区处也多出了不少砖屋。这些砖屋价格比木屋更要昂贵，但是拥有自己的厨房,也不需要与别人共享一间房子。 　　克里、爱丽丝、吸血鬼兄妹、蒂姆……一批默什人们从木屋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这些更大更结实的砖屋，惹得别人羡慕不已。 　　劳埃德打赌输了,垂头丧气地交出了自己的宝贝匕首，又听见安东尼奥说铁匠奥尔登就在默什堡，顿时提起了精神,跑去找那位铁匠又打了一把武器。 　　靠着上好的武器与丰富的打猎经验，他终于成功将时空之神的手链买到手，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一个人偷偷又出了领地，跑到大老远的亚阿郡,把他们矿石里头的好东西连夜搬了个精光,当作为在旅途中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然后他回到默什堡，把那些宝贵的矿石卖给了奥尔登,成为逃亡者们中第一个买到砖屋的人。 　　默什堡中没有什么可以藏得住的事儿，和他同一批来到这里的逃亡者们很快就知道劳埃德买到了一座砖房。 　　劳埃德本身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他还特意请了自己的朋友,还有一些在路程中熟悉起来的逃亡者,在自己的家中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 　　结果第二天他从森之神异境中回来,就发现家里头一些被他随便堆在角落的物资，那些从奥尔登手中换来的、他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铁锅、菜刀，都不翼而飞了。 　　劳埃德站在家门口往里头望,看着那一片狼藉、明显带着泥印子的地面，看着被推翻在地上的家具,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他今天与一头野狼搏斗时受了伤,小伤,这对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了。劳埃德懒得包扎，一路就这么走回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现在他就忽然感觉伤口隐隐发疼，眼前视野也不知为何阵阵发白。 　　即便在粗心大意的人，在末世中生存下来，也会学着带上几分警惕。他出门的时候都有锁好门、关上窗，毕竟现在的小偷可比以前多了不少。 　　短暂的惊愕过后，劳埃德终于回过神来，紧紧抿住嘴唇，那厚实有力的熊爪也攥了起来。 　　昨天聚会时有人带来了几瓶麦酒，他喝趴了好几个人，今天早上起床，那些一杯就倒的家伙们都还睡着。劳埃德便没有叫醒他们，自己出了门。 　　可能是他们走之前忘记关上门，让不怀好意的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这附近住着很多人，大家的房子上都有窗户，指不定就有人看到了什么。劳埃德想着，转身就离开自己的家，去敲了敲对面屋子的门。 　　有人来开门了，劳埃德把自己家中遭贼的事儿告诉了他，正准备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就看见那人的神色变得有些愤慨，还忍不住嗤了一声。 　　“……这种恶心的家伙真是无处不在。” 　　他的眼睛红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并不美好的回忆：“我同情你的遭遇，先生。我有个朋友就遇到过这种事情，最后他在讨回公道的过程中不幸地被杀死了——凶手……凶手到最后也没有受到什么严厉的处罚。” 　　“但或许这里的领主会有所不同，”那人对劳埃德说，“你或许可以去寻求她的帮助。” 　　劳埃德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库斯卡城中没有法律，领主不会为领地中的居民“主持公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他费心。如果有人对劳埃德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他会干脆利落地报复回去——就像他在危险的冬季里也要跑回亚阿郡偷走他们的元素矿石一样。 　　但是他自己折腾了老半天，死活找不出那个小偷可能是谁，反而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领地中出了一个小偷，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物资被人偷走，生怕自己地里的农作物被人顺手牵羊。 　　于是在不久之后，一对吸血鬼兄妹出现在了劳埃德的面前。 　　领主大人最近招了不少默什人当管事，也给许多以前就为她干些杂活儿的默什人安排了正经的职位。诺拉和诺埃尔现在负责看管领地内的秩序与安全，是领地里的护卫，以后学院战斗课的学生们毕业，就可以加入他们的队伍里。 　　不过领地里这些日子里一直没有什么人闹事，他们也就每天到处巡逻巡逻，无聊得很。如今终于有件事儿可以处理了，这对兄妹都可积极了。 　　劳埃德房子里头的泥脚印还留着，他们在客厅里转了转，诺埃尔就对劳埃德说：“小偷是地精，或者矮人。” 　　诺拉点点头，解释道：“地上的脚印很小，比我的脚印还要小。但偏偏好几个沉重的家具都被推翻了，说明小偷不是孩子，拥有着成年人的力气。” 　　诺埃尔回忆着以前在吸血鬼古堡里无聊时看的侦探书，也说：“右边的脚印都更深更清晰，那个小偷带走物资的时候，说不定就是扛在右边肩膀上的，小孩儿可做不到这一点。” 　　但现在默什堡的居民足足有四百七十三位，都快要与老默什的人口一样多了。领地中的矮人只有一位，但这些居民中种族为地精的可不少，如果小偷是地精，该怎么从那么多地精中找到他？ 　　诺埃尔提议道：“那个小偷带走了那么多物资，一定只能藏在自己的家里，如果我们去他们的家里挨个看一看，就能知道是谁偷走了劳埃德的东西了。” 　　诺拉问：“可是那个小偷如果听到风声，把那些东西带到外边哪个窝棚里随便一藏，我们该怎么找？” 　　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那些居民们也未必愿意让他们这些陌生人进入自己的房屋里搜索，他们得事先获得领主大人的同意，才敢这么办事。 　　诺埃尔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说：“我们还是先回到城堡，去问一问领主大人的意思吧。” 　　…… 第62章第62章 　　当天晚上,领地里的地精们和矮人——唯一的矮人奥尔登，都被叫了出来。 　　城堡里的管事们登记了所有屋子里头住的人，也记录了来到默什堡的逃亡者们的姓名与简单信息。诺拉和诺埃尔简单一数,基本上该来的都来齐了。 　　“不过领主大人让我们把这些地精和矮人叫出来,是因为什么呢？” 　　诺拉苦恼道：“你瞧，他们个个交头接耳的,肯定是猜到我们正在抓小偷了。这下会不会打草惊蛇了？” 　　诺埃尔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他们人都在这里，被我们盯着,就算小偷想做些什么，也没法做到。” 　　他不知道领主大人想要做什么，不过他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只要是大人的吩咐，他都会尽力去完成,只要等着大人叫他就好。 　　诺埃尔想着,站在城堡边等待。城堡的门被推开了，领主大人出来了,领主大人站在木桥边……领主大人张口说话了。 　　“我们的领地里，出现了一个偷盗者。” 　　聚在一起的默什人们不由自主地噤了声,抬头望去。白发金眸的领主站在吊桥另外一头的山坡上,随风扬起的发丝遮挡住她的下半张脸。 　　她的背后是那座古老的城堡,爬满青苔的石墙上溅着灾难过后铲除不去的暗沉血迹。而她在说出那么一句话之后，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浅金色的眼审视般地扫过人群。 　　金色有着神圣的寓意,许多教会中的牧者都会穿滚了金边的白袍，光明神教的祭坛甚至是用纯粹的金子打造的。 　　周围渐渐变得静悄悄的,被那样的眼眸注视着,很快就有人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还不敢抬手擦一擦。 　　露西娅垂下眼。 　　各异的色彩在她的眼前流淌，那象征着那一个个灵魂此时的情绪。迷茫、困惑、好奇、气恼……以及那浑浊不堪的显眼色块。 　　紧张、心虚、害怕与担忧混杂在一起，胡乱搅拌，变成了那最为突兀怪异的灵魂。 　　欺瞒与谎言无法逃过她的眼睛，这是既定的事实。 　　她转过头，对诺埃尔招了招手。吸血鬼过来了，他的头颅微微垂下，等待露西娅的指示。 　　露西娅对他说：“看到了吗？公告栏的旁边，有一个背着一把刀的地精。去将他带过来吧。” 　　诺埃尔愣住了。 　　这与他想象中的吩咐不同，他以为领主大人把这些符合偷盗者特征的人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方便他们去搜索那些人的家里，以免小偷在得知他们的目的之后转移赃物。 　　但领主大人却直接在这么多默什人中干脆利落地点出了一个地精。 　　这是为什么？难道领主大人认为那就是领地中的小偷吗？ 　　种种疑虑浮上心头，诺埃尔的脚步因而顿了一瞬。 　　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下一秒他步伐一转，顺着大人的旨意，往桥另外一头的公告栏边走去。 　　只有风在呼呼作响，无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人群的视线跟随着他，爬上屋顶旁观的劳埃德也在看着他。 　　那些目光大多是迷惑不解的，他们看见领主大人对着这只吸血鬼耳语，却因为太过遥远的距离，而没法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诺埃尔在公告栏边站定。他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去喝一次龙血，个子高大、身材健壮，看着地精的时候简直可以用居高临下来形容。 　　他垂下眼睛，那黑漆漆的冰冷瞳仁中倒映出眼前的地精们。 　　根本不需要寻找这里的哪一位地精身后背着大刀，在他站定的那一刹，就有一个地精跟触电般地跳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再醒目不过的慌张神色。 　　那地精的反应太过突兀了，诺埃尔甚至都还没有开口，旁边的默什人们就忍不住看向了他。那些骤然投来的视线令他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腿脚也开始发软，“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 　　“您……”地精的喉咙也开始发干，他强撑着站在那里，说话时却有些结巴：“您是有，有什么事吗？” 　　吸血鬼黑漆漆的冰冷瞳仁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跟我来吧。”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地精的身子却他话音落下之后忽然一晃，看上去简直摇摇欲坠。周边本来紧绷而安静的人群一片哗然，有人忍不住小声说：“那就是偷了劳埃德物资的贼？” 　　“那好像是和劳埃德一起来到这里的逃亡者，你看，他的胳膊多么健硕，明明是地精，却拥有着矮人一样的肌肉。” 　　“……我还没有见过地精战士呢。这样的地精，也会偷东西吗？真看不出来。” 　　一道道声音传入地精的耳朵，他实在是不善掩饰，脸色已经可以用惨白来形容了。 　　“不、不，不是我，”他摇着头，苍白无力地抵赖，“我什么都没做，我不是小偷！” 第63章第63章 　　在冬季结束之前,露西娅想要的食堂终于建好了。 　　那是一座用砖块围起来的大厅，大厅里头正中央是一排排长长的木桌和木椅，周围三面则给未来不同的铺子隔出了摊位。为了将食堂与教室区分开来,克里还特意给墙面涂上了白色树漆。 　　食堂的负责人是爱丽丝。她喜欢经营、喜欢囤物资,本来决定在默什堡再开一家粮食店，还为此买了一笼鸡崽。 　　没想到过了不久,她就听说默什学院中的食堂在招管理人员，要求仅仅是会算数、会认字。 　　经营一家食堂的挑战性比经营一家小小的粮食店要大上许多，更何况爱丽丝对这个领地和食堂的未来信心充足——食堂的管事挣钱的方式与打猎相似,食堂经营得越好，她赚的就越多。 　　前期的收益或许比不上自己开粮食店，但到后边说不准能翻上许多倍。在思索过后，爱丽丝决定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接到这个活儿。 　　领地中拥有经营经验的人寥寥无几,爱丽丝在库斯卡开过粮食店,顺利拿到了这个职位。 　　她高兴极了，把自己的鸡崽转卖给了别人,开始寻找愿意为食堂工作的厨师。 　　——于是在某一天下课之后，默什学院的学生们走出教室,惊讶地发现那座在完工之后安静了许久的白色建筑突然有了动静。 　　他们以为这是新的教室,好奇地结伴走进去一瞧,登时就被那一排排格外整齐的桌椅给震住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好多桌椅，这儿看样子能容纳上百个学生吧。” 　　有一个叫作格罗弗的牛头人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窗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眯着眼睛一瞧,挠了挠头，迟疑道：“……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听格罗弗这么说,那群人都看了过去。窗口最底部冒出了一点点黑不溜秋的脑壳,如果不是足够细心,恐怕根本无法察觉那里有人。 　　学生们走过去，然后就与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克塔西大陆中有许多不同的种族。这些种族并非平等，有精灵一类被誉为“神明赐福”的种族，自然也有被恐惧、被世人厌恶的种族。 　　恶魔这个种族便是后者。 　　领地中游荡着一只恶魔和他的黑山羊，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是领主大人领进来的，默什的居民们恐怕会想方设法地将天生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安分的恶魔逐出领地。 　　除了那些在利厄斯手下处理羊绒的工人，大部分默什人与这只恶魔都没有过什么接触。如今骤然与利厄斯近距离对视，最前头的格罗弗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一下。 　　血色的眼睛实在是太不详了，看得人心里发慌。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秒就看见那个原本蹲在地上的恶魔站了起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大勺子。 　　那个恶魔对他们说：“不要走。” 　　身为一个心机满满的恶魔，利厄斯想要借着这些甜甜的羊奶，骗取默什人的信任，好在最后时刻给予他们残忍的一击。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向大人证明自己有多么能干，利厄斯一大早就钻进了羊圈，挤了满满一桶黑山羊奶。 　　然而地板上的那一桶羊奶实在是又重又沉，这间食堂里目前仅有的另外两个厨子又都在后厨里头忙活，利厄斯找不到人来帮他把羊奶抬到窗口上去，心中正发着愁呢。 　　“请帮我抬羊奶。”他对那个一看就很强壮的牛头人说，想了想，又说：“帮我抬羊奶，我请你免费喝奶。” 　　属于孩童的清脆嗓音在食堂一角响起，所说的内容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格罗弗傻乎乎地“啊？”了一声，迟疑道：“……帮你抬奶？” 　　利厄斯还没有说话，格罗弗身后的几个学生就忍不住对视一眼，有人笑出了声。 　　“他要请格罗弗喝奶，”一个半狼人吃吃地笑，“老天，格罗弗，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要喝奶吗？” 　　他旁边的几个跟班也随之笑起来。 　　乳类食品在克塔西大陆上不算常见，羊奶、牛奶之类的饮品一般不会出现在平民的餐桌上。一个出身普通的克塔西人一生或许只会在年幼时喝上母乳，因此提到“喝奶”时最常想到的也只是母亲的乳水。 第64章第64章 　　“你们听说了吗？这里的领主,那位露西娅大人，她要去别的领地了。” 　　“什么？！领主大人要离开默什？为什么？” 　　天气逐渐开始回暖了，不过大部分默什人们还没有脱下羊绒衣——毕竟这衣服穿起来实在是软和又舒服。 　　更何况在这之前,冬日的棉衣向来价格昂贵,不是人人都付得起一件棉衣的价格。对许多人——例如迪克与吉尔——而言，这还是他们拥有的第一件棉衣,自然对它爱不舍手。 　　默什学院的食堂里，一个穿黑色棉衣的人拍桌而起，另外一个穿着同款棉衣的人连忙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小点儿声。 　　不过那已经来不及了，原本热热闹闹的食堂倏然一静，就连远处窗口里头忙碌的厨师抬头都往这边看了一眼。 　　“不是，你别拉我啊,倒是说清楚,”那个拍桌子的人急了，连忙追问：“领主大人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安东尼奥无奈道：“大人还会回来的,她只是暂时需要前往另外一个领地。” 　　他的朋友克里是领主大人的管事，负责默什堡内的建筑工程。有一次聊天的时候,克里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便得知了领主大人在冬季之后将会暂时离开的消息。 　　领主大人要离开,他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应该隐瞒、能够隐瞒的事儿，不过如今看到食堂这儿一圈人投来的惊诧目光，多多少少有几分懊恼后悔。 　　他的同学不解道：“为什么？外面那么危险,难道领主大人的家人在其他领地，她得去把他们接过来？” 　　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只知道默什堡的领主大人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来得晚的那一批默什人们对此除了惊讶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只要这个领地能够继续庇护他们,领主由谁来担任并不重要。 　　而来得早的那一些默什人们想的就更多了。 　　他们知道露西娅是这个领地的核心,她是这片土壤的灵魂。在她到来之前，这是一个毫无生机的领地，居民与土地一样死气沉沉。 　　“我们没有资格去阻止大人做她想要做的事，”蒂姆对其他地精说，“但或许我们可以为她做些什么。” 　　放在之前，他们会向神灵祈祷，请求祂们护佑领主大人，使她一切顺利。但现在神明皆已坠落，他们只能做一些凡人可以做的事。 　　——于是在领主大人即将启程的前一天早晨，蒂姆来到城堡里的时候，带上了一个小小的布袋，将它交给了大人。 　　“这是什么？” 　　正在地图旁边研究路线的领主大人转过头来，疑惑地问她。蒂姆回答道：“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大人。” 　　她将布袋打开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能为您做的不多，您拥有一把锋锐无比的武器，不需要药品，沉重的盔甲与干粮对您而言大概也只是累赘……我们思来想去，也只能为您准备一些您路上或许难以获得的东西。” 　　那个小布袋里头装着的东西很杂，甜莓干、浆果干、树椒酱、咸叶草磨成的粉末……领主大人将袋子接了过来，抿起嘴唇，色泽灿烂的眼眸无法掩饰地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谢谢你们的心意，”她说，“我很喜欢。” 　　在书房里描摹地图的阿波罗抬起头来，看了蒂姆一眼，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蒂姆走了，他安静地画完地图的最后一笔，沉默了片刻。 　　他想要与大人同行。 　　那帮反神者只不过是一群地面上的平凡蝼蚁，绝无弑神的可能，即便是失去记忆与大部分神力的神明也一样。但或许是亲眼看见过神明的坠落，他的心底种下了无法驱散的恐惧与不安。 　　阿波罗想要待在大人的身侧，无论祂身在何处，只有这样，那份恐惧才能够被暂时压下。 　　只是他知道，大人大概更希望他留在这里。 　　祂深爱祂的子民与祂的国度，与以往一样。而他拥有神力，拥有治愈的能力，能够帮助祂守好后方的城池。 　　阿波罗放下手中的羽毛笔，那动静引来了大人的注意。祂走了过来，看着那描绘完全的地图，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辛苦你了，阿波罗。”祂如此对他说，又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默什堡就拜托你了。” 　　光精灵张了张唇。 　　明显的欲言又止与挣扎在他的脸上浮现，就连那灵魂的颜色都变了一瞬。但那只是极为快速短暂的几秒钟，在露西娅的目光从地图挪到他的身上时，他的色彩又一次恢复了纯白。 第65章第65章 　　卷着黄沙的狂风掠过本的脸颊,原先就缺水干燥的皮肤一阵刺痛，他伸手摸了摸脸，拿开手时指腹便沾上了血滴。 　　本转过头,底下与他一起来到圣戈的逃亡者们早就学聪明了,在脸上蒙了一层挡风挡沙的面罩。他叹了口气，从了望台上爬了下来。 　　“不行,还是不能走。这‘沙陷’真是没完没了了。”本对同伴喊道，小声嘟囔：“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负责看守了望台的圣戈人听到了他的话，嗤笑了一声：“那就得看神力什么时候愿意停止折腾我们了。” 　　这些圣戈人早已习惯了沙漠的恶劣气候,坦露着脸也不觉得难受。本看着他脸上那醒目的黑三角，有些讷讷地应了声。 　　在除了反神者自己之外的所有克塔西人眼中，这帮举着黑三角旗帜四处挑起战争的反神者绝非善类，遭受过他们侵略的克塔西人更是对他们恨之入骨。 　　本对这个群体也并无好感,如今他不得不待在反神者的领地里,却鲜少与他们有过深的接触。除了亚历克西斯之外，他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圣戈人显然也没有与他们交际的想法。 　　亚历克西斯为他们提供了暂时的住所。这里的人都住在一种因神力而异化的巨大植物中，屋子数量有限,大部分逃亡者都借住在本地人的屋子里。本身为亚历克西斯的旧相识,自然跟他住在一起。 　　他回到住处,亚历克西斯正在处理一条他捕到的蛇，蛇皮被利落地完整剥去，蛇血灌进罐子里储存。 　　浓郁的腥气往本的鼻腔里钻,不过他已经多多少少习惯了这股味道——亚历克西斯似乎很喜欢储存这些动物的血液，他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听到他进来,亚历克西斯抬头看了他一眼。 　　“起这么早,又去了望台了？” 　　“可不是吗？沙陷还是没有结束。” 　　本有些失望地说,在旁边坐了下来。在这个陌生的领地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蛇血可是好东西，我喜欢用它来泡酒。” 　　“泡酒，”亚历克西斯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笑了声：“真可惜，我们这里没有酒。” 　　“哦？那你要拿这蛇血做什么？这玩意儿可不能生喝。” 　　他们正说着，便听到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脚下的黄沙都微微震荡起来。亚历克西斯飞快地伸手按住了地上摇晃的罐子，但仍有几滴蛇血泼了出来。 　　那些蛇血融进黄沙里，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亚历克西斯盯着那片沙看了片刻，回答本的第一句话：“离结束还早着呢。” 　　神力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异象，沙陷就是其中之一。沙漠四处的黄沙突然陷入地底，化为可怕的旋涡，将它周围的一切一同埋葬。 　　沙陷来得毫无预兆，每一场沙陷之间的间隔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年。它不曾出现在圣戈的领地内，却仍旧夺走了大量圣戈人的性命。 　　“沙陷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们被困在领地里，不敢出去。但领地内的食物与水储存得不多，后来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冒着被卷入沙里的危险，去寻找需要的资源。” 　　亚历克西斯漫不经心地扯下蛇的内脏，用讲故事般的口吻说，“那时候死了很多人。” 　　他也险些死在一场沙陷中。与他同行的人没有他的好运气，被卷入了黄沙旋涡里。肢体破裂、血液飞溅，直到最后一切都被埋入沙中，什么都没剩下。 　　这是一片沙漠，地面完全被沙覆盖。但被覆盖的又不仅仅是地面，罪恶、血液、尸体，一切都能消融于黄沙里，找不出半分存在过的痕迹。 　　“好在后来我们发现了这种植物——诺，就是我们住的这些屋子。它叫刺石竹，果肉拥有大量的水份，也能填饱肚子。” 　　他将处理干净的蛇丢进锅里，笑起来：“能够吃，也能够住。你瞧，就像故事中的糖果屋一样。” 　　本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亚历克西斯的笑意分明不达眼底，如果让本来形容，他更愿意说那是一种“皮笑肉不笑”。他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回应，最后说：“……至少这次沙陷或许可以拦住魔物潮。” 第66章第66章 　　圣戈是个很特别的领地。 　　露西娅跟在亚历克西斯的身后,走进这个沙漠中的庇护所。了望台上的人一直在看着她，他的身上也带着浅淡的血色——只是那血色并没有亚历克西斯身上的颜色纯粹，在他的目光从露西娅身上挪开的时候,又变成了其他的颜色。 　　纯白色的水晶,血红色的宝石。 　　这些看似永恒的色彩到底代表什么？ 　　“前阵子领地里来了一批逃亡者。从库斯卡来的逃亡者。” 　　亚历克西斯对露西娅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空置的房子了,不过我还有一间空着的实验室。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然后他顿了顿，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露西娅的身上。 　　她给人的感觉实在太不同了,自从走进领地之后，路边的圣戈人一直在打量着她。 　　那些观察的视线毫无掩饰，甚至可以用赤/裸/裸地来形容，可她的神态却一直是坦然自若的,像是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探究。 　　……一个女人,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避难所，即便被这里的人们如此打量着,也没有露出半分害怕不安的表情。 　　亚历克西斯的舌尖顶了顶后牙，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是怎么穿过沙陷的？” 　　露西娅眨了眨眼。 　　这是一个在书籍上没有看到过的单词,她好奇地重复：“沙陷？” 　　“黄沙化为旋涡,吞噬周围的一切。你这一路走过来，没有看到类似的景象吗？” 　　露西娅坦然回答：“没有。” 　　亚历克西斯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显然在想些什么。但最后他只说：“那你可真是幸运。” 　　亚历克西斯的实验室与这个领地其他的房子一样，处于在一株被掏空了的变异刺石竹里。 　　和其他屋子不同的是,这里头的空间被各种各样的仪器挤得满满当当,连张椅子都没有。唯一可以用来休息的单人小床被放置在墙边,可怜兮兮地被乱七八糟箱子和高耸的书架包围，床尾还放了一架缝纫机。 　　不过露西娅对住处的情况不怎么在意，从深渊中金碧辉煌的宫殿再到地面上阴冷潮湿的城堡，她都生活得颇为自在。在步入这间屋子的第一刻，她的目光就被那些高大的书架吸引。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看看那些书籍吗？” 　　“……” 　　亚历克西斯似乎有些惊讶，目光掠过屋子里那些显眼又怪异的仪器。 　　“当然，”他稍稍一顿，态度自然地接着道：“看完之后，就将那些书放在桌上吧，我会来整理的。” 　　亚历克西斯并没有停留多久，将露西娅带到这间屋子，又跟她嘱咐了一些有关于生存在这片沙漠之上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锅已经烧开了，本正在旁边盯着，之前那个来找他的圣戈人也在屋子里头站着。 　　亚历克西斯将锅从灶台上挪开，拿了只木勺。本好奇地问他：“是来投靠你们领地的，还是与我们一样恰好路过这里？如果她也想去东部，或许她可以与我们同行。” 　　亚历克西斯并没有向露西娅提出这个问题——他认为他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噢，不。她不会离开这里。”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捧着那刚刚烧开的锅，像是感觉不到那股烫手的热意。他拖过一张椅子，用一种放松舒展的方式坐下。 　　“我们好久没有相聚了。”亚历克西斯对着那个圣戈人说，语气闲散随意：“今晚来聚会吧，在老地方。” 　　…… 　　露西娅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领地里看到这么多书——这实在是一个美好的意外惊喜。 　　不过，虽然她很想立刻就去窝在床上，把这些书架上的书籍一本本看完，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进入这个领地是为了什么。 　　身为一位自苏醒起就面对着昏暗深渊的魔王，露西娅对地面上的一切都抱有浓烈的好奇心。在得知自己与光明神拥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之后，她对有关于神明的一切就更感兴趣了。 　　天色还没有暗下来，露西娅走出实验室，往外望去。 　　漫无边际的黄沙与蔚蓝天空相接，像是故事中的大海。那无疑是与默什堡迥然不同的景色，但在踏上这片沙漠的那一刻，她的心底涌现出了与踏上默什的领土时如出一辙的亲切感。 　　亚历克西斯的实验室处于圣戈领地内偏远的区域，离其他人的屋子比较遥远。离得最近的刺石竹屋房门大敞，露西娅路过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 　　下一秒，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第67章第67章 　　【所有人都能承受神明的恩典——我是说,所有人。】 　　露西娅曲膝坐在小小的单人床上，手中捧着一本书。羽毛笔与墨水所记录下的繁复线条勾勒出熟悉的花纹，她翻过泛黄的书页,快速扫了扫接下来的内容。 　　这本书与阿波罗在书房中找到过的那本一样,都记载着光明神纹的图案。但不同的是，这本书中只有神纹与那一行写着“所有人都能承受神明的恩典”的花边小字,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与那位“疯狂的天才”有关的文字。 　　她把书合上，靠在墙壁上，看着眼前那高大的书架。 　　这不算奇怪,埃德加那遍布刀痕的狰狞身体被发现后，大陆上的教会与学院曾派出强大的战士与净化者，去除灭那诞生在人间的“恶灵”。 　　圣戈人曾是最虔诚的信徒，他们个个都拥有过神力,从前在克塔西大陆上的地位想必不低。所以他们知道这个禁术,也合乎情理。 　　昨天，在注意到那位店主的手腕上有着斑驳交错的刀痕之后,露西娅便刻意地去关注了其他圣戈人裸/露在外的身体部位。 　　然后她就发觉，只要那个圣戈人没有把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就能够从他们身上看到类似的伤痕。 　　或许在神力降临时,这些人们也曾尝试过,将这摧毁了土壤的力量抽取出来，试图挽救他们的家园。 　　……但他们的愿望显然没能达成，最终得到的只是残留在身体上无法祛除的刀疤。 　　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了,露西娅回过神来，往窗外看了一眼,已经是白天了。 　　她的身体与大陆上其他的生灵不一样,对睡眠与食物其实并无太大需求,攀爬深渊的那几十天内，她就没有进食过任何食物。 　　一夜未眠没有给她带来多少疲倦感，露西娅走下床，越过床边一夜之间堆得老高的书本，去给来人开了门。 　　“早上好。”亚历克西斯看着她，微笑着问：“晚上睡得好吗？沙漠的气候对初来乍到的女士而言总会有点过于干燥。” 　　“我没有睡觉。”露西娅坦然道：“这里有许多有趣的书本，我这一晚上都在阅读它们。” 　　“哦？你都读了些什么？” 　　“有关于埃德加一家的故事，还有光明神纹。” 　　亚历克西斯再次愣住了。 　　圣戈人对来自外界的窥探极为敏感，在昨夜的聚会中，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位白发金眸的外来者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的刀痕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显然没想过露西娅会这么直白坦诚地回答他的问题，一时有些怔神。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弯了弯嘴唇。 　　“噢，埃德加，那位‘疯狂的天才’的可怜哥哥。” 　　亚历克西斯摇了摇头，用惋惜的口吻说：“那真是一个不幸的男人，明明马上就要成为尊贵荣耀的祭司大人了，却遇到了那么糟糕的事情。可惜他拥有一个疯子弟弟，不但毁了他的人生，还害死了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这些事情在默什堡的书籍中都有记载，露西娅听着，听见亚历克西斯忽然叹了口气。 　　“我听说，那个疯子在这世上还留下了他的血脉——他曾经□□了一位可怜的修女，诞下了一个孩子。真可惜，坏人总是比好人幸运。” 　　他走到实验室里的仪器旁边，话音突兀地一转：“我可能需要使用这些仪器，做一点儿有趣的东西，会有些吵闹。” 　　露西娅这才注意到，亚历克西斯的手上提着一个小桶。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从桶里拿出了一块石头，搁置在一个仪器上。 　　那块石头长得有些像是铁元素晶石，但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她收回目光，意识到自己似乎给他带来了一些不便。 　　“好，”她点了点头，又主动告诉他：“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大概再过两三天，就会离开。” 　　虽然对反神者感到好奇，但身为一位爱民如子的好领主，露西娅也很挂念自己的子民。 第68章第68章 　　本发觉亚历克西斯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很难描述他的身上具体产生了什么变化,但亚历克西斯这些天整个人似乎都精神了不少。自他来到圣戈之后，他的这位老朋友就总是一副散漫的模样，可如今不同了。 　　亚历克西斯往外跑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见不着人,让本忍不住产生这间刺石竹屋属于他一个人的错觉。有一天早晨，本早上起床,恰好看见亚历克西斯站在门口。 　　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眼睛里有细细的红血丝，显然熬了一整晚。但他的眼神亮得吓人,眼尾眉梢都微微带笑。 　　“亚历克西斯，”本忍不住问他，“你这两天在忙活什么呢？” 　　亚历克西斯朝他看了过来。 　　他的脸被沙漠炎热的太阳晒得古铜，裸露着的臂膀上肌肉线条流畅饱满。即便是同为男性的本,有时候也会在心中暗暗感叹,这是一个多么具有男人味的人类。 　　但如今那个成熟的男人笑了起来，笑容竟然有几分孩子气。 　　“今天晚上,我们的教堂将举办一场盛大的聚会。你也可以来参加。” 　　本他愣了愣，疑惑道：“教堂？聚会？可你们不是反神者吗？” 　　“反神者？噢,是的,我们是反神者。不过你误会了,我们聚会的意义可不是歌颂神明。” 　　在教堂里的聚会不是为了敬拜神明，那是为了什么？本挠了挠头：“那……那也不是不行。我都闲得快要发霉了。” 　　亚历克西斯走进屋子里，他的手中上下抛着一块石头。那块石头闪烁着耀眼的金色,比自天际落下的阳光更加绚烂。 　　本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那块石头所吸引，他说：“这真是一块美丽的宝石,放在从前,它一定值不少钱。” 　　“值钱？不,它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分文不值。” 　　亚历克西斯看了本一眼，随意道：“它不过是能够承受一丁点儿神力，借此拥有了一副虚假的美好皮囊。除此之外，它毫无用处。” 　　一颗平凡又普通的石头，向来只能被人们踩在脚下，但它却能够承受凡人无法承受的神力——即便那只是极其微弱的，这片黄沙中千万分之一的神力。 　　于是它成为了一颗虚假的宝石，自此被人捧在手心里。 　　亚历克西斯随意一抛，那块石头滚落到桌上，咕噜噜地往前滚动，险些掉到地上。他没有在意一旁惊愕地瞪大眼睛的本，在自己的床边坐下。 　　“今晚将要发生一件美好的事情。”亚历克西斯说，“我得用充沛的体力与精神来迎接它。本，在日落之前叫醒我。” 　　本终于回过神来。 　　“不、不——你先别睡觉，”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往前一扑，压住了亚历克西斯的被子，仿佛在借此阻挡他进入睡眠。 　　本挖了挖耳朵，脸上震惊犹在：“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神力？我没听错吧？” 　　亚历克西斯看着他的动作，高高挑起了一边眉毛。他的瞳孔是浅色的，此时背对着阳光，却显得有些深邃。 　　他抓住被子一角，将它从本的身下拽出来：“虽然不知道你以为你听到了什么，但是既然你提到了神力，那么我想你没听错。” 　　“这颗石头真的拥有神力？！不，你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历克西斯“唔”了一声，语调随意地开口。 　　“听说过埃德加吗？” 　　本愣住了。 　　他从未拥有过神力，从前在教会中也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但是他的爷爷是一位牧师——一位参与过那场讨伐的牧师。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他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再一次看向了那块熠熠生辉的石头。 　　这一次，在那醒目的光芒之下，他注意到了石头上用刀刻出来的深刻纹路。 第69章第69章 　　月色逐渐笼罩了这荒芜之地。 　　沙漠的白天与夜晚截然不同,金黄的沙变得黯淡苍白，炙热的温度也被呼啸的寒风替代。 　　清冷的月光映在那废弃已久的教堂之上，映出一张张涂着黑色倒三角的面孔。 　　本站在人群里,他是唯一一个外来者,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牙齿咯咯打颤,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出自什么别的原因。 　　他没有把圣戈的真相告诉与自己同来的逃亡者们，且接受了亚历克西斯的邀请,来参加这个处处充满着诡异的聚会。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或许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亚历克西斯说的话是对的。 　　不再会有人来讨伐禁术的使用者，但为它陷入癫狂的人将会比以往更多。 　　本格格不入地站在那儿,他身侧的圣戈人们个个换上了最干净的新衣服,只有他一个人还穿着那件他刚到圣戈时穿的服装。 　　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最后他看见亚历克西斯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身影。 　　本记得她。凡是见过她一面的人，都会牢牢地记住她。她太特别了,那是一种连精灵都无法企及的美丽,简直不像是这个世间应该存在的生灵。 　　而此时她正跟随着亚历克西斯,正在往那座教堂里走去。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微微张开。这完全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会做些什么,但旁边的圣戈人的视线瞬间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说不上不善，但本的身体立刻就变得僵硬起来。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动都不敢动了。 　　…… 　　人们进了教堂,坐在了被清理干净的长椅上。 　　烛台里被放满了那些能够承载神力的石头,它们在夜色中发着光，将原本昏暗的教堂映得亮如白昼。花窗折射亮芒，巨大的光明女神像在那金灿灿的光芒下显得格外神圣肃穆。 　　但突兀的是，女神像旁边放着一张奇怪的椅子与仪器，周边的黄沙也被划出了繁复的花纹。 　　“请过来吧，”亚历克西斯说，“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露西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那张椅子两侧垂着锁链，她见过那种质地的锁链，就在默什堡那间由铁元素晶石打造的地牢里。 　　小魔王由衷地感到困惑。 　　“我读过很多书，你不要骗我。”她疑惑地问，“这并不像是什么惊喜。” 　　亚历克西斯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张椅子上，他微微一笑，解释道：“噢，请不要在意，这张椅子只是为了防止你在注入神力的过程中因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挣扎。你瞧，那是由铁元素晶石打造成的锁链，就算是最强大的泰坦，也能被束缚得无法动弹。” 　　露西娅又眨了眨眼，她的眉头迷茫地拧了起来。 　　亚历克西斯收回目光，注意到露西娅越发困惑的神色。他怔了怔，情绪从难以控制的激荡与兴奋中平静稍许，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未曾对她解释这项惊喜的内容。 　　“我想我还没有告诉你，”亚历克西斯微笑道，“你得到了一份成为神明的机会，这是多么值得惊喜的事儿——噢，或许用‘伪神’、‘半神’来形容更为合适。” 　　他们是反神者，却拥有着和反神者不同的理念。更多时候，这个名号只是一个掩饰，他们并不希望让全大陆都知道他们在实验些什么，那将为他们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圣戈人反对的并非神明本身，而是“神圣”中的“神”。神明不是永远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既然祂们能够死亡，能够坠落，那自然也能诞生，能够被创造。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开口，教堂中安静得像是能够听到针落。但露西娅却听到了声音。 　　空气中暗潮涌动，那些眼神与颜色都会说话。她忽然就读懂了他们身上的血红色——它代表着极端，极端的信仰，极端的信念。 　　“神与人的不同，只不过在于祂们拥有神力。当神赐下神力，即便是再渺小不过的生灵，即便是一颗原本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石头，也能就此变得不再平凡。” 　　亚历克西斯垂眼，看向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金色石头，述说着这些令他们圣戈人骄傲得意的发现。 　　“就算是再微弱不过的一缕神力，都能带来这样惊人的变化。那如果获得更多的神力，我们这样普通的生灵，或许也能企及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可惜，这些石头都能够承受神力，我们的身体却会因它而崩裂……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穿越沙陷来到圣戈的你，是不同的。” 　　亚历克西斯抬手，那枚金灿灿的石头被他放在了仪器上。 　　“光明神力洒向大地，萨丁拉克的气温上升，默什堡因它变得荒芜，这片土地却彻底成为了沙漠。” 　　他看向露西娅，轻声说：“我们是化为黄沙的圣戈，你是萨丁拉克。” 　　一直安静聆听的露西娅忽然捕捉到了让她感兴趣的词：“萨丁拉克？” 　　亚历克西斯愣了愣，然后他捂着眼睛，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 第70章第70章 　　金色的血液顺着洁白的手臂滑落,融入沙土里。 　　亚历克西斯终于回过神来，他倒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上前一步。 　　在他们最开始针对沙漠中的神力进行实验的时候,他们也曾试图直接提取土地中的神力。然而黄沙中的力量不受他们的掌控，毫无秩序地乱窜,活生生挤爆了接收者的身体，最后一切都化为了一捧尘土。 　　即便是萨丁拉克也无法承受这黄沙中所有的力量，能够摧毁整片土地的神力绝不会乖乖地被□□凡胎容纳,就算是精灵、泰坦，也绝无可能。亚历克西斯之所以使用这些仪器，为的就是一步一步地找到那个临界点——那个神与凡人之间的临界点。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血液落入地面上的神纹里,再没有人能够制止仪式的开始。亚历克西斯的脚步硬生生地止住,他似乎能够感受到自己心脏在那一刹停止了跳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萨丁拉克，第一次拥有那么强烈的预感,这就是他们在等待的奇迹。 　　但她将要被毁灭了。 　　明明与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期盼了如此之久的梦想就这么眼睁睁地在他的眼前破裂。脑海中像是有一根弦“啪”地断掉了,惊愕,愤怒,绝望，无数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瞬间冲上脑门。 　　“不，”亚历克西斯喃喃,“不、不——” 　　他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不自觉地踉跄后退。最后他撞倒了放在身侧的仪器,那精密而脆弱的机器猛地一晃,一角狠狠磕在光明女神像上。 　　“哐当——” 　　碎片飞溅,落入沙里，往日的随意与漫不经心终于从亚历克西斯的脸上彻底消失。 　　但下一秒，那神色就在亚历克西斯的脸上凝固了。 　　“怎么……”他喃喃，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白发金眸的萨丁拉克站立着——完好无损的站立着，看不出任何痛苦过的痕迹。她甚至轻松地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自己的脸上，似乎还带了些不解，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惊一乍。 　　但那并不是让亚历克西斯呆立当场的原因。 　　明亮的教堂中一片寂静，无论是圣戈人，还是迷茫又忐忑的外来者本，在那一刹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架沉重的仪器倒在地上，却并没有将细软的沙子撞出一个坑，因为从刻画着神纹的那一片地面开始，黄沙隐隐约约被染上了土壤的深棕色。 　　没有人能够用语言精准地形容那幕景象，那漫无边际的沙漠就像是退潮的海水，从露西娅的脚底开始，浪潮般慢慢褪去，露出了底下湿润的沙与贝壳。 　　但这因神力而异化的沙漠并非海水，在神力被收回之后，重见天日的也并非被冲上岸的贝壳，而是土地。 　　……是土地，就像几年前，神力尚未降临的时候。 　　一寸一寸地，慢吞吞地，却又不容置疑地，金黄的沙漠成为了坚硬的大地，仿佛神明再一次出现，拂拂袖口，于是神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了。 　　夜晚的风呼啸而过，并未紧闭的教堂大门因着晚风的横冲直撞而“砰”地一声撞上墙壁，又慢慢回弹。咆哮的风声唤回了他们的神智，有圣戈人骤然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底。 　　他们踩在了土壤上，干涸坚硬的土壤。他们甚至能够感觉脚底的黄沙变成沙漠时那细微的变化。 　　教堂里除了风声之外一片死寂，直到张大嘴巴的本情不自禁地喃喃了一声：“……天哪。” 　　他的声音不大，却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最前头的亚历克西斯终于醒了过来，猛然看向那个他以为是萨丁拉克的生灵。 第71章第71章 　　露西娅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圣戈。 　　那些圣戈人并没有阻止她离开教堂,或者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留得下这一位特别的外来者。他们看向露西娅的视线复杂极了，身上的颜色也屡屡变幻。 　　每个人心中都有了几分猜测，或模糊或清晰。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自己的猜想,在听到那一句“我是光明”的时候,出乎意外，恐惧是许多人第一个感知到的情绪。 　　他们从未想过神明会降临世间,更何况是在神明皆已坠落的如今。 　　可光明还能代表什么？能够接收这土地中所有神力，从空气中抽出长剑，甚至能够施展光明治愈术的生灵——除了神明之外,还能有谁？ 　　那是公正之神，可他们不是公义之人。事实上，每个圣戈人的手上都沾着血。 　　圣戈人不曾为那些鲜血感到愧疚罪恶，在他们的眼中,那都是些该死的人,却因为得到了神力而身居高位。那些人德不配位，道岸贸然,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伸张正义。 　　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但不知为何，他们却又因为曾经做过的事情,而不敢直视那至高至圣者。 　　——露西娅并不知道这些圣戈人都在想些什么,当他们心里纠结难安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这片山脉。 　　她并不惧怕黑夜，在深夜中赶路对她来说与白天赶路无异。更何况，她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或者说,她想起了该怎么去做某些事。 　　露西娅独自一人走在旷野之上，有灰扑扑的野兔从她的脚边蹿过,那是一只瘸了一条腿的兔子,跑起来一瘸一拐,速度慢吞吞的。 　　她注视着那只野兔，忽地伸出手，掌心朝上，生涩地动了动指尖。 　　那白皙的指腹上泛起金芒，那光芒像是细碎的星光，在半空中铺成了一道灿烂的小路。神力在路径上欢快地流淌，最终涌进了野兔的身体里。 　　野兔丝毫不知道露西娅对它做了什么，一如往常地迈动自己的小短腿。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了起来，突然变大的风吹得毛茸茸的兔毛紧贴身体。 　　它跑步的速度突然变快了，在野草里若隐若现的身影猛地一溜烟地蹿出去老远，很快就消失在了露西娅的视野里。 　　半空中那一条缀满星光的小路慢慢散去，露西娅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她慢慢弯起眼睛，显然是有些高兴。 　　露西娅想，她知道该怎么给予别人神力了。 　　…… 　　西部的气候逐渐开始回暖，大大小小的领地也终于开始重新寻找新的交易对象。 　　富尔要塞是个能够自给自足的领地，不需要冒险去别的避难所换取物资，不过偶尔也会有人主动到他们这里来。 　　今天的富尔要塞里就有外来者，那是一队交易队伍，领头者叫伯特伦，是一个强壮的半狼人。 　　进了富尔要塞之后，队伍里的人们纷纷散开，各自去找当地人进行交易。伯特伦也不例外，他走上富尔要塞的街道，正打量着这个领地，忽然就注意到了什么。 　　街边站着一个地精——一个看起来特别健壮的地精。老天，伯特伦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地精，他身上的肌肉简直可以和专门训练过的战士媲美。 　　他在心中暗暗感叹，没想到那个地精恰好也在观察他。他们的视线对上，那个地精忽然朝伯特伦这边走来。 　　“你好，尊敬的狼人先生。”那个地精说，“我是吉米，请问你有没有时间——我只需要少少的一点儿时间——听我说一些话？” 　　伯特伦停住脚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噢，当然。” 　　他不知道这位看起来格外不同的地精找他有什么事儿，不过想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大概就是些关于买卖交易的事情。 　　他心中这么想着，下一秒就看见那只叫作吉米的地精缩了缩肩膀，像是很害怕的模样。 　　“深渊的魔王爬上来了，”吉米再一次说出这句话，他已经对这个领地中的许多人这么说过了，音量也没有压低分毫。路边的富尔要塞人看了过来，脸上的表情麻木极了。 　　“她会毁掉这个世界，我们必须在她还没成长起来之前做些什么！” 　　恐惧在日复一日的回想中被加深，吉米最初跟富尔伯爵提起魔王的事情时，心中多多少少存着点儿报复的心态，但如今那种心态已经彻底淡去，被对未知的未来而产生的惶恐不安替代。 　　他身为一只平凡渺小的地精，能够在末世中存活到现在，求生欲望自然格外强烈。这些天来，他越回想越害怕，越回想越不安，几乎将自己催眠。 第72章第72章 　　露西娅站在默什堡的城门口,有些意外地打量自己的领地。 　　从亚阿郡来到这里的大量逃亡者们终于拨动了这座领地向前转动的齿轮，渴求赚取物资的他们接连不断地涌向各个需要人手的位置。 　　倘若有人从上空俯视默什，就会发现这片土地上那一片灰扑扑的死寂废墟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其中大部分区域都被一栋栋崭新结实的砖房和木屋取而代之。没被覆盖的那一片土地上人头攒动,居民们忙碌地在堆在地上的建筑材料之间穿梭。 　　它已经逐渐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或者说，它甚至比被毁灭之前的默什堡更加繁荣。 　　为露西娅打开城门的地精是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中来到默什的逃亡者,在城墙上看到她的时候呆了一瞬。正巧有人给他送水来，看到外头的露西娅，顿时就惊喜地嚷嚷起来：“领主大人回来了！” 　　“领主大人？”那个守城门的地精懵住了：“她……她就是我们的领主吗？” 　　不远处的人们听到了这话,都纷纷惊讶地往这边看了过来，那个地精回过神来，连忙小跑着下去开了门。 　　领主大人给人的感觉与他们这些人太不同了，她像是天生的皇室——噢,不,她看上去比那些草包皇室更加尊贵。 　　地精不敢直视露西娅，头深深埋着,在领主大人打量自己的领地时，才敢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瞧着她。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偷偷看着露西娅的人。 　　许多新来的默什人在看向她的时候身上升起了好奇的颜色,也有在领地待得久一些的子民,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 　　“领主大人！” 　　“天哪,是领主大人。我得赶快回去告诉蒂姆这件事，这些天她闲得快要发霉了，心情都糟糕透了。” 　　“领主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露西娅弯起眼睛，她的心情愉快极了。有子民对她问候,她便也微笑问好。最后她回到城堡,刚走上城堡前的木桥,就恰好撞见了从里边走出来的蒂姆。 　　“老天，”那只地精脚步猛地一顿，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睛，惊喜地叫出声来：“领主大人，您回来了！” 　　子民们的热情使露西娅欢喜，也让她更想要与他们分享她这次旅途中所得的收获。蒂姆叽叽喳喳地跟她说个不停，问她这次旅途是否顺利，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露西娅随着她进入城堡，在大厅里坐下。 　　自从城堡聘请了好些位各司其职的管事之后，这只往常担任着厨娘、管事兼管家的地精突然间就没事可忙了，每天在城堡中四处晃荡，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如今领主一回来，她就像是突然找到了可以围绕着的主心骨，忙不迭就要去给露西娅倒茶倒水。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动一下，露西娅便喊住了她。 　　“蒂姆，”露西娅问道，“你想要得到神力吗？即便它会为你带来些变化。” 　　蒂姆愣了一下。 　　她只是一位中年地精，即便地精的寿命并不长，她离步入老年也还有好几个年头。但这一生来吃过的苦头让她的外表看起来与年龄并不相符，脸上皱纹深深，背也总是佝偻着。 　　自从领主大人来到默什堡之后，她那不起眼的生活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能够吃饱喝足的安稳生活使她不再愁眉苦脸，也使她看上去不再像是一个瘦骨伶仃的骷髅架子。 　　蒂姆认为，对末世中的一只地精来说，这就是最美好的生活状态了。领域中有一位拥有神力的牧师，也有一座可以供居民们学习知识的学院——不过她从来不觉得那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地精，所奢求的只不过是在末世里头安安稳稳地生活，最后被葬在很深很深的地洞里。 　　领主大人的这个问题简直是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硬生生地牵扯到了一起，蒂姆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能和“神力”放在同一个句子里，光是听着都觉得违和。 　　她露出茫然的神色，不知道领主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地精不解地抬头看向露西娅，下意识地想要从她的表情中寻找答案，却撞上了大人的眼眸。 　　那是认真坚定的眸光，领主大人就那样安静柔和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蒂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地精，如果坦白自己确实想要拥有神力，她自己都觉得那实在是会令人发笑。一个卑微的地精怎么敢对神力心存渴望呢？ 　　但只要是信仰过神明的生灵，都会憧憬那来自神明的、至高无上的赐福，也会幻想过在自己得到过神力之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模样。蒂姆也不例外。 　　那些幻想与夜晚的美梦光是说出来都会让她感到羞耻，如果换是别人问她这句话，她一定不会老实回答，但眼前的是领主大人。 第73章第73章 　　木桥旁边的公告栏上又挂上了新的公告。 　　城堡里的牛皮纸剩得不多了,这张公告是写在旧纸后头的，纸页前后两面的墨水互相侵染，使那上边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领地中识字的人盯着那张纸瞅了半天,迟迟没有说话。 　　旁边围观的人们有些着急了：“那上头到底写了什么,你真的认字吗？” 　　“看不懂就让开一些吧，让识字的人来给我们读一读。” 　　那人不说话,脸凑到纸张前，鼻尖都几乎碰上那张公告了。他瞪着眼睛，像是要把那张牛皮纸上的每一个笔画都努力看得清清楚楚。 　　“我是识字……”他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满脸怀疑人生：“但这上头写的东西，怎么就让我觉得我不识字了呢？” 　　这公告栏上头每一次出现的公告都是大事件，比如领地中出现学院，比如领主大人的城堡开始招管理各个领域的管事。 　　阿波罗往这上头挂木板的时候,路过的人看到了,就连忙喊来自己认识的亲朋好友，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一听这新的消息。没想到等半天都没有人读公告,个个都好奇得抓心挠肺的。 　　“我来，我识字,让我来！” 　　见那人杵在公告栏前边磨磨唧唧,当下就有急性子的人上前去,将他推到一边，然后往木板上看。 　　他认的字其实也不多，好在上面都是些简单常见的字符。他一边读一边念,音量大到旁边的人都听得见：“默什堡的居民们，只要愿意……愿意……” 　　“继续说呀！” 　　“怎么停下来了？” 　　围观的人们更急了,这说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这简直就是在故意吊人胃口。这时乔希恰好路过,看见这么多人围在公告栏前，立刻就凑上来了。 　　他拨开人群，挤到公告栏前，嘴里头还与以往一样止不住地念念叨叨。 　　“噢，瞧瞧你们这苦苦等待的样子吧，当初以为领主大人建学院是要教认字与算术的时候，都是谁心里头不乐意的？哼哼，让我来看看，这上边都写了什么……” 　　紧接着他的声音也骤然消失了。 　　那一幕实在是太诡异了，就连乔希都在看到那张公告之后失去了声音，简直像是那张木板上的文字是什么能够使人噤声的法术。 　　不仅如此，他们还个个大张着嘴，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如果不是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告栏，或许会有默什人怀疑他们见了鬼。 　　不过前两个人在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第一个默什人犹豫着开口，声音中满是迟疑和不确定。 　　“你们……你们也看到了吗？‘神力’，我没有认错字吧？” 　　第二个人也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记错‘神力’该怎么写了。” 　　“神力？”一旁不识字的默什人好奇问道：“这个公告跟神力有什么关系？” 　　乔希也回过神来了。 　　他咽了咽口水，与另外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在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相信之后，理智渐渐回归，一种难以言描的震撼兴奋占据了他的心神，以至于他的身体都开始无法自控地轻轻颤抖。 　　这片昏暗无光的大地即将迎来没有人预想过的转折，而他是最先意识到了这一点。 　　“默什堡的居民们，只要愿意接受神力带来的改变，” 　　乔希把之前那人没有说完的话补完，他的声线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变得有些奇怪。 　　“……从明天开始，就可以在城堡外找阿波罗进行登记，领取一份神力。” 　　空气仿佛静止了。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围在公告栏边的默什人们脸上露出了各异的神色。惊愕、迷茫、困惑，有新来的默什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满脸迷惑地问：“什么？领取一份神力？” 　　有人小声嘀咕：“我不懂，难道神力是什么可以随便分配的东西吗，登记一下就能领取神力？” 　　“我也不明白……你们该不会是认错字了吧？” 　　“三个人一起认错字？不大可能吧？” 　　“你们说，会不会这‘神力’指的是别的东西？” 　　质疑声不断在人群中响起，人们看向彼此，脸上的困惑清晰可见。乔希忍不住单手叉腰，打断了他们：“你们还记得这片土地从前的样子吗？” 　　好几个人不解地看着他，乔希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尾音拉得老长，“哼哼，你们不知道啊。新来的家伙们，让我来告诉你们，默什堡的土地从前受过神力的诅咒，土地干涸开裂，除了白地豆之外，没有农作物可以在这儿生存。” 　　从公告栏这边，一眼就能看见城堡前的农田，那片田地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农作物。秋季种下的冬麦子已经成熟了，随着微风荡出醒目的金黄麦浪，饱满漂亮的果实沉甸甸地缀在枝叶之间，被地精弯腰一个个采下，放进木篓子里。 第74章第74章 　　天还未亮的时候,公告栏旁边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乔希也在队伍里头，他甚至是最前面的那一个。 　　“昨天我瞧你们个个满脸怀疑的模样，还以为今天没人会来了呢。” 　　看见人这么多,这家伙又开始嘴上不饶人了,拖长着语调说，“老天,没想到今天的队伍有这么长。哼哼，让我来数一数有多少人，一、二……” 　　在他身后的人马克里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语气中难得带着几分怨气：“如果你觉得今天没人会来，就不会一整晚不睡觉，还硬要扯着我们来排队了——噢，我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必须得去溪边照一照你这黑眼圈了,它们看上去实在是有点吓人。” 　　“只要能够尽早得到神力，一夜不睡算得上什么大事吗？”乔希义正辞严道：“那可是神力啊！就算一个月不睡觉,我也甘之若饴！” 　　同样眼下挂着两圈青黑的黛博拉幽幽道：“在得到神力之前，你大概会先前往神明的身边。” 　　那条排起来的队伍确实很长,就算是对新的公告半信半疑的默什人也加入了队伍里。就像乔希所说的一样,那可是神力。 　　登记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如果真的能够获得神力，那就赚大了。 　　双日刚从天际升起，大地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城堡的大门打开了,地精蒂姆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已经渐渐有些疲惫的人群瞬间又躁动起来，蒂姆往外看了一眼,自己都被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头吓了一跳。 　　“先进来十个人,”她大声喊道,“只要十个！” 　　乔希第一个反应过来，大步迈上木桥，后面九个人也连忙跟上。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城堡的大门对他们敞开。 　　阿波罗正坐在大厅里。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张牛皮纸，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羽毛笔。看到有人进来，他抬起眼，简洁道：“名字。” 　　乔希报上自己的姓名，桌子另外一边的一个管事哗啦啦翻了几页纸，点头道：“他是这里的居民。” 　　阿波罗垂眸，在纸张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乔希的名字。墨水在纸上渐渐浅淡洇开，他说：“先不要走。” 　　乔希愣了一下，与克里他们对视一眼，站到一边等待。 　　查询与记录十个人的姓名并不需要多久时间，没过多久，阿波罗搁下笔，对他们说：“大人在二楼等你们。” 　　——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人都懵了，不明白领主大人为什么要等他们。乔希心中升起隐隐约约的猜测，脱口而出道：“难道……” 　　“神力就是领主大人亲手赐予的。”蒂姆与他同时开口，催促道：“上去吧，就在楼梯左拐第一间屋子。” 　　她的话就像是一道惊雷，直接将这些人劈得呆在当场。公告上只说登记完之后就可以领取神力，却没提到具体的时间或日期，于是他们下意识地认为，他们还得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亲眼见证那一张公告的真实性。 　　毕竟那可是神力啊，神力难道是可以说给就给的吗？ 　　但这一切总不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们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动，即便是向来沉稳冷静的黛博拉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他们离开大厅，找到通往二楼的阶梯。 　　阶梯扶手缠满了墨绿，乔希瞥了一眼，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他正想要再仔细看一看，忽然听到有稚嫩的童声从楼上传来。 　　“这是什么奇怪的力量，”那是鬼气藤的声音，他似乎有些沮丧，嘟嘟囔囔道：“我的头发突然变得好旺盛。” 　　“你比我好多了，至少可以用头发缠住猎物。但我有几片花瓣变成金色的了。”小白花同样沮丧道：“我要金色的花瓣干什么？为了赶时髦吗？那只精灵说，说不定我的金色花瓣会有一些奇妙的作用。我才不想要把花瓣摘下来，给他做实验。” 第75章第75章 　　并不是所有默什人都在这一天获得了神力。 　　阿波罗走进书房里,怀中抱着一叠厚厚的登记名单。本来在书房角落里静静忧伤的小白花顿时直起身，贴着墙壁偷偷溜走，原本端端正正地坐着的露西娅看见是他进来,笔直的腰腹微微放松。 　　严格来说,露西娅并不是神明——她只是神的一枚碎片。神明可以无止境地给予神力，她却不可以。 　　她的身体能够容纳神力,不能创造神力。持续不断的支出会让她感觉到疲惫——那是一种从身到心的疲惫。 　　阿波罗将手中的纸张放在书桌上。 　　“大人，克塔西有一个成语，叫作‘劳逸结合’。我想您不应该整天坐在这里,因为要给予他人神力，哪里都不能去……” 　　“……所以我让他们回去了，您需要休息。”阿波罗接着道，他抿了抿唇,“之后我会按名单上的顺序让他们来到城堡,每天的人数不会过多。” 　　他的语气分明是宁静而坚定的，甚至还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但那习惯性不去注视露西娅脸庞的眼睛却微微抬起，像是在偷偷看着她的脸色。 　　露西娅眨了眨眼。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疲倦,之前花了几个月时间爬上地面,都没有感到这种倦意——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大威风,也不符合魔王大人威猛的身份，但她确实有些累了。 　　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小小地松了口气,弯起眼眸：“你总是这么贴心。这些事情由你安排就好，不必告诉我。” 　　大人第一次表达出如此直白的信任,阿波罗的心底升起浅淡的欢喜,唇角微微弯了弯,那是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觉得大人似乎忽然对他亲近了许多，那种态度的转变并不突兀，却足以让他察觉到异样。不过阿波罗自然不会抗拒这种转变——他只会因此感到喜悦。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大人似乎在想些什么。阿波罗犹豫了下，再次开口。 　　“还有一件事。领地里的那一位人马想要找您，谈一谈扩大领地的事宜。” 　　虽然克里并没有拜托自己向大人转达他的意愿……金发紫眸的精灵微微侧开脸，语气自然平静：“默什堡是一个小规模领地，无法容纳以后蜂拥而来的逃难者。” 　　——是的，蜂拥而来。 　　这片土地将代替死去的库斯卡，成为西部最强大的避难所——不，是克塔西大陆上最强大的避难所。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当这里的人们能够获得神力这件事传开之后，整个克塔西都将震动。 　　露西娅微微倾身，白皙的手肘搭在书桌上泛黄的牛皮纸旁，掌心托着脸颊。 　　她想起了她刚踏上这片土地时所看见的画面。 　　那是一片断壁残垣，化为废墟的领地上空萦绕着不散的死气。但现在这里已经重新建起房屋小楼，甚至要开始考虑扩建领地的事情。 　　这真是会让人感到心满意足的成就，露西娅忍不住露出笑意，欢喜道：“我知道了，让他来见我吧。” 　　阿波罗颔首。 　　接下来他应该离开，去办领主大人吩咐他的事情。精灵安静几秒，再一次说：“还有……留月岛的前领主，温切尔，再次来拜访了。” 　　“啊，他来了。多亏了他，我才能获得圣戈的神力，想起部分的记忆。” 　　露西娅拍了拍手，“既然他在领地里，我想我应该请他来城堡里享用宴席，以表感谢。阿波罗，这件事就由你安排吧。” 　　阿波罗再次颔首，将大人的吩咐记在心里。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该在什么时候邀请温切尔来城堡享宴，脑海中忽然再次浮现大人刚才说的话。 　　他愣了愣。 　　想起部分的记忆……？ 　　露西娅翻开阿波罗放在桌上的那一叠纸，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登记的人数。并不是所有默什人的名字都在这上头，但那仍是一个颇大的数字。 　　不知道这种疲倦感需要多久才会散去，她心中想着，忽然注意到阿波罗的颜色再次产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变化——剔透的水晶忽然开始展示不同的颜色，一会儿淡粉、一会儿灿金、一会儿亮橘，改变的速度快极了。 第76章第76章 　　克里果然来找露西娅了。 　　他并不是独自来的——进入书房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提溜着一只耷拉着尾巴的恶魔。 　　“这只小家伙在您的书房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人马把恶魔放下，“我就把他给带进来了。” 　　利厄斯垂头丧气地走到墙边,默默站在那里,整只恶魔的身上都散发着低落的气息。露西娅好奇地瞧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不高兴。 　　不过她目前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从库斯卡带来的地图被克里放在桌上。那张牛皮纸的边角微微卷起,上面的图案与字迹也有些模糊，克里拿着笔，在地图中的库斯卡城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又划掉了周边的几个领地。 　　“大人您瞧，我们应该往哪儿扩建比较合适？”人马伸出手指，指腹在地图上游转：“东边这个方向，往下边一点儿会撞上那片森之神异境,上边一点儿是一片荒野,还有……” 　　“往海边。” 　　露西娅说，早在阿波罗告诉她克里有意建议她扩建领地之后,她就起了这个念头。默什堡与位于大陆最西部的那一片海并不遥远，与海之间也只是一片荒野。 　　克里愣了愣,露西娅接着说：“不需要离海太过接近,我只是在想,离海近一些的话，我的子民们就可以吃得上海货了。” 　　墙边的利厄斯抬起头来，忍不住瞄了露西娅一眼。 　　“上次留月人们来咱们这儿卖海货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呢,我确实有些想念那些肥嫩的鱼肉了。” 　　克里连连点头，又感叹道：“可惜,现在留月岛的人都跑到咱们这儿来了,温切尔先生告诉我,他们对交易的需求降低了不少，上次带回去的货物恐怕还能用个一年半载的。” 　　趁着时间还早，克里又跟露西娅谈了一些扩建的具体事项。领地要扩张，但这辛辛苦苦花了老久修复起来的一圈城墙自然没有再辛辛苦苦打掉的道理。 　　露西娅想了想，说：“我们可以在默什堡内划分区域。这一片城墙围绕起来的土地是一个城区，以后扩张的领土也分别划为不同的区域。” 　　“我明白了，就按您说的办。”克里答应下来，将书桌上的地图卷了卷，塞进挂在身上的挎袋里，他正要与领主大人告辞，忽然听到大人又说：“我还想给这片领地改一个名字。” 　　这也是露西娅惦记得挺久的事情了。 　　“堡”这个字时常出现在克塔西大陆的领地名里，就像以“村”命名的领地向来不大、以“要塞”命名的领地通常占据着重要的地势，而“堡”大多时候象征着这片领地的中心建筑是一座城堡。 　　露西娅并不讨厌这个字，事实上，在克塔西这个曾以宗教为主的大陆上，在她住在神殿中的那些日子里，她本就是千万人眼中的“中心”。 　　不过她不认为自己应当是默什人的中心。 　　她说：“就叫默什城吧。” 　　人马满怀干劲地走了，露西娅把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羽毛笔放回笔筒里，按了按自己的肩膀。 　　在克里进来之前，她刚结束今天给予神力的任务。这一批子民中终于出现了一位幸运的孩子——不过他获得的不是治愈术，也不是净化术，而是得到了可以保护别人的能力。 　　他能够将光元素具现化成盾牌。 　　这样的力量露西娅还是头一次见，不仅她感到诧异，那个孩子也惊讶极了。 　　那似乎是一位叫作格罗弗的牛头人，穿着缝补过的旧衣裳，一张老实巴交的脸涨得通红，进来的时候局促到像是不知道应该把手脚往哪儿摆，得到神力之后又高兴到说话都卡了壳，结结巴巴地对她表示感谢。 　　她心中想着，旁边的小恶魔看见克里走掉，也终于憋不住了。 　　“大人，”利厄斯耷拉着尾巴，闷闷不乐道：“您把格罗弗变讨厌了。” 　　格罗弗是利厄斯来到这个领地之后交的第一个朋友——噢，不，不，他是利厄斯来到这个领地之后成功迷惑的第一个傻瓜。 　　自从利厄斯让那位牛头人帮自己搬了回奶、洗了回碗之后，就发现自己在卖羊奶的时候有一位好帮手将会是多么方便，于是便时常让格罗弗来帮自己的忙。 　　当然，作为一只正在伪装成好恶魔的坏恶魔，利厄斯不能让别人为自己做白工。作为工钱，他每天都会像模像样地给格罗弗两碗黑山羊奶，还有一些自己卖羊奶换到的东西。 　　“还有好多其他人，”利厄斯控诉道，“他们身上都有讨厌的气息。” 　　如果是从前的露西娅，或许会对他的这些话感到一头雾水。不过在恢复了部分记忆之后，她也想起了有关于恶魔这个种族的一些事情。 　　恶魔与暗精灵、亡灵一样，是天生更亲近暗元素的种族，光元素的存在会让他们感到不适。 　　露西娅“唔”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这只小恶魔当初为什么会跟着浑身是光元素的自己来到默什，但现在那些得到光明神力的人们似乎是让他觉得难受了。她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我的身上有讨厌的气息吗？” 　　利厄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心中代表着警惕的小灯泡“啪嗒”一下亮起来。 　　这可真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问题的答案当然是有的——自从见到魔王大人的那个瞬间，利厄斯就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令他感到难受的气息。不过那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魔王大人怎么可能人见人爱。 　　但如今在魔王大人面前，他可不能这么傻乎乎地说实话。 第77章第77章 　　盖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中央放着金色烛台,悄无声息跳跃着的火苗映亮了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温切尔优雅地拿起刀叉，忍不住露出感叹的神色。 　　“每一次来到您的领地，都会令我大开眼界。” 　　海妖如此说道,“从前您要建立学院的时候,我对此并不看好，认为那是一个毫无必要的决策……诚实地说,前几天再次来到这里，听到您的子民们谈论有关‘神力’的事情时，我同样心存质疑。” 　　他将餐盘中的蜜汁蒸肉切成小块,叹息道：“……没想到，还是我见识短浅了。” 　　“这还要感谢你，告诉了我们有关圣戈的事。”露西娅说，“得到了圣戈的神力之后,我才获得了给予神力的能力。” 　　这简短的几句话在温切尔耳中听着像是天方夜谭,不过他识趣地没有追问。 　　蜜汁蒸肉的美妙口感充斥口腔，温切尔不得不承认,默什的美食甚至可以比得过末日前那些美食之城的招牌好菜。 　　“这次去圣戈，我还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圣戈人拥有货币——一种用铜制造的圆形物品。” 　　使用货币进行交易比以物易物要方便许多,如果默什堡也拥有货币,她的子民们来商店里买东西的时候,就不需要扛着大桶小桶的物资。 　　露西娅说：“我也想创造属于默什的货币。” 　　温切尔也曾是一位领主，管理着一整座岛屿。露西娅这回请他吃饭，除了表达谢意之外,也想要与他聊一聊和领地相关的事情，看看能不能汲取经验。 　　听到露西娅这么说,温切尔果然思索片刻,开口。 　　“在自己的领地里发行货币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以往也有许多城邦拥有稳定的货币体系。以往的货币向来以铜、金、银一类金属制作而成，在城与城之间也能够流通；可如今大陆上的硬通货是食物、武器与布匹，您该如何让您的货币获得认可呢？” 　　“大人的想法不需要获得旁人的认可。” 　　露西娅还没说话，坐在一旁的阿波罗便先回答，只不过说的话似乎有些答非所问了。温切尔挑了挑眉，有几分意外。 　　因为疾病的原因，他来到默什之后少不了要与这位精灵进行接触，渐渐对传说中的精灵圣子也有了几分更深的了解。 　　他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抱兴趣，沉静的面容下藏着显而易见的漠然疏离。但他站在这里的领主面前时，似乎又会露出另外一幅面庞。 　　忠诚，顺服，分明没有露出凶狠的獠牙，给他的感觉却像是贵族身边饲养的恶犬，随时等待着将冒犯者撕成碎片。 　　……真是奇怪的感受。 　　温切尔的目光从那张美丽而清冷的脸庞上挪开，他微笑道：“你说得对，领主大人的想法自然不需要经过他们的认可——我的意思是，比如当其他领地的人们来到默什，想要与这里的子民进行交易的时候，他们或许并不会希望得到对他们毫无用处的‘默什货币’。” 　　“他们可以在领地中使用货币，再去购置他们所需要的其他东西。” 　　阿波罗冷淡道，“也可以选择不进行交易，离开这里。” 　　他的神色分明没有什么波澜，但温切尔总觉得，那位精灵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变得有些不善。 　　“噢，当然。”温切尔轻咳一声，转头看向露西娅，眨了眨一只眼睛。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您的领地迟早会成为这片大陆的中心，货币的流通也不是阻碍。”他流畅地改口，“不过，您想好了吗，该用什么来制造货币，又应该选择谁来为您制造货币？” 　　因为神力的原因，如今默什人们对城堡的信任恐怕在一个从所未有的高度上，无论露西娅选择发行什么样的货币，大概都不会受到什么质疑。 　　不过这不代表她可以随便捡起一片树叶，向她的子民们宣布这片树叶可以在她的商店中换到一块熏肉——那样的话，整个商店里的货物都会在一夜之间销售一空。 　　“……我确实有些想法。” 　　露西娅说，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了在圣戈时看到的画面，也想起了那颗血色的宝石。 　　货币一定得是特殊的，是别人无法伪造的。能够为她制造这种特殊货币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了。 　　那天从圣戈离开的时候，她从亚历克西斯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奇特的光。她告诉过他，自己来自哪里，也告诉过他自己是谁。 　　露西娅有一种预感，那位特殊的血色宝石一定会来到默什。 　　“等货币出现之后，我想要激励我的子民们，经营属于他们自己的商店。” 　　在领地的规划中，露西娅甚至专门安排出了一整条商业街，也早就与克里嘱咐过了。不过遗憾的是， 第78章第78章 　　亚历克西斯果然来到默什了,就在那顿晚餐之后的几天里。 　　不仅仅是他，还有许多其他的默什人。那些圣戈人并没有来找露西娅，就像是普普通通的逃难者,在这里悄无声息地住了下来。 　　要不是露西娅偶然间听到自己的几位管事聊天时提起“那些逃亡者带了好多奇怪的机器”,她恐怕还不知道圣戈人已经来到了这里。 　　居民的住址在管事那边都有记载，那群圣戈人看样子带来了不少财产,刚到没过多久就买下了砖屋。 　　在城堡中的管事找到他之后，亚历克西斯独自来拜访露西娅。简洁的沟通之后，他同意接下为城堡制造货币的工作,只是神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您为什么……”踟蹰片刻之后，亚历克西斯还是开口了。向来散漫的男人将脸微微偏开，用上了敬语。 　　“会选择我们？” 　　无论是智慧，还是灵魂。极端的信仰或许是令人畏惧的,但克塔西中至高的神明从来不缺极端的信徒——而那些人向来是各个教会中的基石。 　　露西娅坦然道：“你们是最合适的人。” 　　或许换成克塔西大陆上任何其他的一个生灵,在那天晚上被众多陌生人狂热地注视着，被领上曾洒满鲜血的诡异祭坛之后,都会对他们敬而远之。 　　但在更遥远的、那些他们无法想象的生灵眼中，那一切或许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正如一位成年牛头人不会被一个幼年地精的拳头给激怒一样。 　　制造货币是一项权利,如果权利得到滥用,就将会领地造成不好的影响。露西娅与他立下了约，把货币制造的场地设置在了城堡的后院中。 　　在城堡还负责给予子民们每日的餐食时，后院中为了熏肉,建造了大量屋子。如今城堡给予的报酬换成了食材，那些屋子也大多闲置了下来,露西娅便让克里将零零散散的屋子拆去,盖了一间更大的仓库。 　　“货币的制造还需要时间。” 　　在晚餐的时候,露西娅跟蒂姆聊起这件事，告诉她：“等到制造完成之后，城堡所发放的工钱都将更换成默什币，商店与房屋也将新增货币标价。” 　　蒂姆将领主大人的话一一记下。 　　默什币的发行会先从城堡开始，城堡发放给工人们的工钱将不再是食材，而是货币。露西娅的商店和默什的房屋会先用货币标价，同时与以往一样接受使物资交易；等到货币逐渐在领地里流通起来之后，再彻底用货币取代以物易物。 　　这只是一个大概的想法，在之后的日子里，露西娅还需要细化这一块骨架。不过她还有不少时间，也并不着急。 　　露西娅现在有一件更想要做的事。 　　她昨天又做梦了，还想起了一段从前的记忆。那不是与克塔西有关的画面——在克塔西之外，还有许多不同的大陆与世界，有些同样由本土神明掌管，有些则没有神明。 　　在露西娅还是一位没有信徒的神明时，她时常去其他世界游玩，也去过那些无神的世界。在某些世界中，她看到了一些并不存在于克塔西大陆上的人造物。 　　“下一学年，我想要在学院中开创文字与算术课。” 　　如今默什人们已经渐渐意识到了识字的必要性，不少人都想要学习认字。露西娅说：“这两门课程都需要大量纸张与笔。” 　　蒂姆愣了愣。 　　“大人，您忘了吗？我们城堡里的纸张都所剩不多了，或许过不久就会用完……”她抬头提醒露西娅，又在看到露西娅的神情后想到了什么，恍然道：“……还是说，您想要造纸？” 　　克塔西大陆上的纸基本都是用动物皮制造而成，制作书籍使用的纸张大多是容易缝合的羊皮纸，制作地图时通常使用更加坚韧的牛皮纸。蒂姆想到领地里那一大群黑山羊，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领主大人的想法。 　　城堡中的阿波罗先生这些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饭点都不常露面。趁着他不在，蒂姆想要好好表现表现自己，于是连忙说：“我明白了，大人，我这就去找利厄斯——” 　　露西娅困惑道：“你找他做什么？” 　　“利厄斯十分在意他的羊群，或许会对这件事有一些抵触情绪。大人，我想我们得先找他谈一谈。” 　　露西娅“啊”了一声，她笑了起来。 　　“不，我不准备使用羊皮造纸。” 　　她去过的每一个世界都拥有某种文字的载体，纸张、竹筒、洞壁，还有一些连神明都要为之惊叹的造物。其中有一个大陆的人，习惯使用树木造纸。 　　那虽不是最先进的技术，但它大概是最适合默什的造纸方式，所有材料都能够在这片区域中找到。 　　坐落于一片森林旁边是默什的天然优势，尤其是那片森林被神力所影响，一切都富有强大是生命力——例如一棵小树苗几天时间内就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这下轮到蒂姆困惑了，露西娅没有详细解释，而是跟她说：“等打猎队伍下一次出去的时候，让他们带一棵树回来给我吧。” 　　那是她作为光明神最初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的记忆了，数不清的岁月使梦中的那些画面变得模糊不清。 第79章第79章 　　鬼气藤和食肉花第二天就把露西娅需要的树带来了。 　　打猎队伍这天本来是没有准备出行的,但在听蒂姆说了露西娅的需求之后，这两小只积极响应，争着要帮露西娅干活儿,最后各扛了一棵树回来,一路上还在互相比较，个个都说自己的树更好。 　　“大人,看看我的小树吧。”鬼气藤殷勤道：“您瞧，树枝上面还开了白色的小花，好好看哦。” 　　旁边本来气鼓鼓的食肉花忽然看了它一眼,表情似乎不那么生气了。不过它还是争着说：“大人，还是选我的树吧，它的树冠多么茂密，多么漂亮。” 　　露西娅端详了一会儿,说：“两棵树都留下吧,辛苦你们了。不过，树枝和树叶都需要砍去,你们不必挑选漂亮的树来。” 　　鬼气藤和食肉花的神色齐齐一呆，露西娅顿了顿,又温和道：“厨房里有为你们准备好的点心,去享用它们吧。” 　　用食物犒劳这两只孩子已经是露西娅十分习惯的事情了,它们似乎对其他的东西都没有兴趣，只喜欢吃美食。 　　听到她这么说，本来有些垂头丧气的鬼气藤和食肉花眼睛纷纷一亮,之前暗戳戳互相较劲的气氛瞬间消失，一起欢天喜地往城堡里跑。 　　两棵树被放在后院仓库旁边的空地里,从圣戈来到这里的人们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们的仪器与露西娅找木匠准备的桌椅也被挪进了仓库中。 　　她进了仓库,从里面拿来一张小凳子。忙着设计货币样式的人们说话声小了一点儿，有人悄悄看她。 　　露西娅又出去了。 　　蒂姆也在外头，她想知道领主大人没有动物皮要怎么造纸。 　　看到露西娅把树木上的树枝全部用长剑削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蒂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到露西娅将树皮也削了下来，蒂姆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默什人们有时候会在木板上写字，比如农人们的田地上总是插着一块木牌，写着这是属于谁的土地。 　　或许领主大人想要做出可以用来写字的小板子。 　　这个念头刚从蒂姆的脑海里升起，她就看到领主大人把削得干干净净的树干靠着仓库墙壁放着，随意道：“如果有木匠需要，这些木头就让他们拿去吧。” 　　“啊？”蒂姆懵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露西娅把削掉的树皮放在膝盖上，用手将树皮最外面那一层棕色的表皮给剥掉，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内芯。 　　那活儿看上去有些糙，即便蒂姆已经适应了领主大人做一些其他领主不会去做的事——例如下厨，在看到大人剥树皮的时候，她还是产生了一种浓烈的违和感。 　　地精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大人，让我来做吧。” 　　“不必。”露西娅摇了摇头，注意到蒂姆有些焦虑不安，想了想又说：“你可以与我一起。” 　　将树皮上的棕色表皮全剥去之后，露西娅将这些树皮挂在平时晾晒抹布床具的长杆上，看了看空中的双日。 　　已经是春天了，双日下山的时间也越来越迟。她对蒂姆说：“走吧，等它晒到日落。” 　　蒂姆看了眼那些挂起来晒的树皮，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这只地精已经习惯不去质疑大人的命令，顺服地往城堡中走。 　　露西娅也准备回去，经过仓库的时候看到亚历克西斯站在门口。 　　“您这是在做什么？” 　　比起其他圣戈人，亚历克西斯面对她时的态度已经恢复了正常，像是在沙漠上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露西娅也很自然地与他说话：“我在造纸。” 　　“用树皮造纸？” 　　露西娅颔首。 　　亚历克西斯没有再说话了，他看了看那长杆上即便剥去表皮也仍旧粗糙杂乱的那一条条细长树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日落之后，露西娅把长杆上的树皮拿了下来，将它们系在一根棍子上，抱着到了溪边。溪边还有一些来打水的默什人，看到她出来，激动又恭敬地向她问好。 　　露西娅对他们微笑。她一路走到溪下游，将棍子插在土地里，把那些树皮放在水中浸泡。 　　“好啦，”她对跟随在身侧的蒂姆说，“它们需要浸泡十天时间。” 　　蒂姆看着那些泡在水里的树皮，又看了看领主大人。她实在是困惑极了，但最近因为城堡里多出来的管事而产生危机感的地精并不愿意让领主大人觉得自己太过无知。 　　为领主大人做完晚餐之后，她回到自己的砖屋里。她的砖屋中如今有三张床，除了她和她的孩子，还有一位与蒂姆颇为要好的女地精。那只地精没钱买房子，木屋中又都是不熟悉的人，蒂姆就让她与自己同住，只收一点儿少少的价钱。 　　“既然领主大人说要造纸，那我就相信，大人肯定能用这些树皮造出纸来。” 　　她跟女地精提起今天发生的事，一头雾水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用这些树皮造纸——你是没有看见，那些树皮又细又长，看上去乱糟糟的。就算把它们一条条用针线缝合起来，它们也太过粗糙了，上面还有不少杂刺，该怎么用来写字呢？” 　　女地精想了想，说：“或许大人会用上神力吧，你知道的，只要有神力，什么都做得到。” 第80章第80章 　　十天时间眨眼便飞逝而去了。 　　溪水里的树皮一大早被捞了上来,那些白色的树皮被水浸泡过后变成了暗沉的黄，比浸泡之前更加干枯杂乱。露西娅将早就准备好的草木灰洒上去，又将树皮放在装满了水的锅里。 　　一直跟在她身侧帮忙的蒂姆看了看那装满树皮的锅,又悄悄看了眼领主大人。来回看了这么好几眼,她才终于忍不住道：“大人，您这是要煮这些树皮吗？” 　　“是的。”露西娅回答,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说：“煮到日落时分，就可以将它们取出来了。” 　　蒂姆又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到了晚上,露西娅将煮过的树皮取了出来，清洗杂质、用刀切碎，最终放进容器里捣烂。蒂姆在旁边看着，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团东西如果被放在街边,大概会被人当作垃圾看。 　　如果硬要把这东西和纸张扯上关系，那大概就是被野蛮地揉碎了之后的纸张——当然,只有最为富有的贵族才会这样对待宝贵的纸，蒂姆也只是凭借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进行猜测。 　　到底要怎么在一团被捣成浆糊的树皮上写字？难道领主大人真的会用上神力吗？ 　　——她的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领主大人抱着容器到了溪边,顺便让她拿上了这十天中找人做好的方形木框纱网。即便夜色已经深了,蒂姆仍旧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团浆糊被浸入水中摆动几下后慢慢地往四面散开，最后平平整整地铺满了整张纱网。 　　“……老天，” 　　她喃喃道：“大人,您的手是有魔力吗？” 　　露西娅笑了起来。 　　她把铺在纱网上的浆水抚平，紧接着将纱网从水里捞了出来。把这张纱网放在火上烤,再稍稍进行打磨,就能得到一张纸了。 　　“好了,”她愉快地说，“我们回……” 　　“轰隆——！” 　　一声巨响从天边炸起，深色的夜幕中骤然划过一道惊雷。空气中的元素突然开始不安地躁动，露西娅忽地一怔，抬头望向夜空。 　　“怎么突然打雷了？今天早上的天气可不像是要打雷啊。”身侧的厨娘疑惑地嘀咕，又连忙对她说：“大人，我们快回到城堡里头去吧，瞧这乌云密布的，不知道会不会突然下起雨来。” 　　露西娅回过神来。 　　“你说得对，”她说，神色破天荒地有些异样，只是蒂姆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回去吧。” 　　离造纸只剩下最后一个步骤，露西娅却没有心思继续了。她将纱网交给蒂姆，将烤纸的方法教给她，紧接着上了二楼的书房。 　　书房中有着城堡里最大的窗户，她将窗户推开，双手撑在窗沿，凝神屏气着往外看去。 　　乌云沉沉地压下，像是触手可及，刚才的那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来临，又没了声息。露西娅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夜空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最后停在书房的门口。身为曾经与神明的世界最为接近的生灵，阿波罗也感知到了什么。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了，精灵轻声问：“大人，这是……” 　　露西娅没有说话。在某一个刹那，她那灿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天穹像是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在神战过后破损不堪的神界终于向克塔西大陆展现了它的冰山一角。 　　那是转瞬即逝的飞快一刹，下一秒天际大亮，刺眼的金光将整个书房映得亮如白昼，光辉散去之后，有什么东西从那条缝隙里慢慢坠了下来。 　　那是一座通体洁白的大殿，像是用最纯粹的白宝石建立而成，即便是神明的血液也没能染红它一丝一毫。露西娅听见城堡外传来惊呼，默什人们或是驻足，或是从窗中探出头来，震惊地看着那一幕。 　　它就那样慢慢地坠落，直至彻底消失在露西娅的视线里。 　　她注视着那慢慢闭合了缝隙的天穹。 　　“那是……” 　　她终于开口，“那是我的家。” 　　或者说，光明神的神殿。 　　…… 　　萨丁拉克城。 　　大地如地震般猛烈晃动，将沉睡中的人们惊醒。白天出城与野兽厮杀到精疲力竭的骑士们一睁眼就拿起立于床边的盾牌，劳作了一日的农奴们慌乱地从干草铺就而成的小床上跳了起来，仆人冲进每一间卧房，惊慌失措地寻找他们的主人。 　　“地震了，地震了！” 　　他们口中恐惧地喊道，“快逃，快离开这里！” 　　无论是奴隶、仆人、平民、骑士还是贵族，所有人在灾难面前都展现了相同的面貌。许多人衣服都没有穿就冲出房间，一位在所有人面前都总是表现得高高在上的伯爵甚至只穿着紧身的裤衩。 　　“你难道没有看见，我已经在冻得发抖了吗？”大地的震动渐渐停了下来，那个伯爵不虞地训斥他的仆人，“还不快点进去，把我的衣服拿出来。” 第81章第81章 　　城堡又有了新的活儿。 　　“造纸厂,大人大概是想要制作更多的羊皮纸。” 　　这天下课，食堂中有人边吃着饭边分析，有理有据道：“领地里那么多黑山羊,我想大人偶尔也会想要杀几头吃羊肉。杀了羊之后羊皮不能浪费,拿来做羊皮纸正合适。” 　　同桌的一人摇了摇头：“我有个朋友认识城堡里的管事，他告诉我,大人想要用树皮做纸。” 　　“开玩笑吧，树皮能用来造纸？”最初说话的那人疑惑道，自己说完话之后又停顿了一下,摸了摸头：“不过，这里的领主做出什么我都不意外。” 　　“如果用树皮就能造出纸来，那纸张就不会像以前那样珍贵了——或许它也会成为‘默什的甜莓’。” 　　“嘿，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也得想买点儿纸用用了——药草课上需要记住的东西可太多了,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的脑子裂开了，不然为什么每回课上学到的知识都会像水一样哗啦啦流出去。” 　　“你还得想办法拿到笔和墨水呢,光有纸有什么用？” 　　这话说得不假——不过没过几天，公告栏上就贴出了新的公告——领主大人将用蓝翎鸡的羽毛做笔的方式教给了他们。 　　做笔放在从前可是一项可以养家糊口的本领。一支羽毛笔的寿命通常只有一周左右,无论是学院、教堂、城邦高层还是领地的贵族都会雇佣专门的造笔匠。 　　现在的笔虽说肯定不如之前值钱了,但领地中有不少户人家养了蓝翎鸡,如果能做出笔来，就算自己用不上，卖给别人也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那些养鸡的人们高兴极了,当天就在自家的鸡身上拔了几根羽毛，跃跃欲试地想要做出能用的羽毛笔来,嘴中赞颂着领主大人的慷慨——而此时被他们赞美着的领主大人正在城堡里,又在准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午餐的时候，露西娅对阿波罗说，“在我离开之前，我想要给予我的所有子民们神力。” 　　那座神殿掉到了这座大陆的东边，谁也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说不定它坠入了无法望见的深海里、说不定它掉进了荒无人烟的深林中…… 　　露西娅不知道她需要花上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它，或许她需要走遍整个大陆，抑或穿过海洋。这和简简单单地去一趟圣戈并不一样。 　　阿波罗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沉默，一旁端上餐碟的蒂姆倒是愣了一下，问道：“领主大人，您又要走了吗？” 　　“是的，”露西娅说，“我要把我的家带回来。” 　　把家带回来？蒂姆一头雾水，又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答案——或许领主大人说的是她的家人。 　　她跟在领主大人身边这么久了，却从未见过大人的家人朋友，也没有听到大人提起过自己家中的事。蒂姆本以为或许大人的家人已经不在世上，现在看来，或许他们只是在末日中分散了。 　　这回离开之前，露西娅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做。 　　次日白天，她带着诺埃尔和诺拉前往学院的战斗课中寻找愿意加入守卫队伍的学生。原先是准备在战斗课的课程全部结束之后再招人的，但如今露西娅或许会离开很长的一段时间，便想要先扩张领地中的守卫队伍。 　　一座领地的守卫在从前是十分荣耀的职位，放在庄园里头，他们就是仅在贵族之下的骑士。那些默什人知道领主大人来到这里的原因，个个都兴奋极了，争着往露西娅的眼前凑。 　　他们的颜色都很纯净，露西娅让战斗课的教师黛博拉点出几位课上表现优异的默什人，成为见习守卫，又将他们暂时带出了课堂。那些未来的守卫以为大人要对他们进行考核，正摩拳擦掌地想要表现自己，却发现大人将他们带到了奥尔登的铁匠铺外。 　　然后他们看见那位领主稍稍侧身，温和地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挑选想要的武器与盾牌，城堡会为你们支付价钱。” 　　“啊……啊？” 　　那些人们愣了一下，下一秒正在看热闹的矮人奥尔登意识到有大顾客上门，顿时从柜台后头站了起来：“要买武器和盾牌？噢，那你们可找着了一个好时机——我前不久才用铁元素晶石锻造出来了一批优秀的铁器，无论是大剑、长剑、短剑还是大刀都应有尽有，保准有让你们满意的。” 　　随着领地中的人越来越多，身为默什城中唯一一位店铺老板——还是最重要的铁匠铺，奥尔登这些日子可以说是赚了个盆满钵满，还收了好几位有天赋的矮人做徒弟。 　　物资这种东西总是越囤越上瘾，矮人摸了摸脑袋，一脸老实地笑道：“只不过价钱……” 　　露西娅说：“记在城堡的账上就好。” 　　“不、不，大人，”格罗弗有些无措，拘谨道：“我已经有武器了，不需要……” 　　“守卫不仅仅要抵御城外可能来袭的野兽，也要提防城内或会出现的魔物，锋利的武器和结实的盾牌都是必要之物。每一位守卫都会得到城堡给予的武器，我的哥哥也有。” 　　旁边的诺拉解释道，瞧了瞧这位老实巴交的牛头人，“当然，如果你觉得用不顺手，仍然可以选择使用自己的武器。” 　　格罗弗：“……是、是吗？” 第82章第82章 　　克塔西东部近日并不平静。 　　天空裂开了缝隙,一座神殿从里面掉了下来……这大概会被认作是天方夜谭，如果没有那么多人亲眼看见那一幕发生的话。 　　那座神殿就坐落在离萨丁拉克城不远的荒野上，殿外拥有着世间不存在的果树与流淌着金色之水的喷泉。哪怕是用脚思考,都能够想到这座神殿中绝对有着世人无法想象的宝藏——实际上,就算那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殿，它对幸存者们的吸引力仍然是巨大的。 　　谁知道神明的殿堂会拥有什么样的奇妙力量？或许那将成为世上最安全的庇护所。 　　自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人心便开始沸腾了。无论是穿着盔甲的战士、领地的执政者、瘦弱的地精还是年幼的矮人，不论年纪、不论种族，他们就像是被花香引去的蜂,从东部的各个角落慢慢地往它的方向前行。 　　近水楼台先得月，离它最为接近的萨丁拉克城在这种时刻自然备受瞩目，然而这里的贵族们并没有能如愿将宝藏收入囊中。 　　他们甚至无法打开神殿的第一道大门——就连需要数位精悍的骑士合抱的巨锤都无法将它砸开，甚至无法在门扉上留下半点痕迹。 　　贵族们焦急又恼火,好几位派出了他们的地精奴隶,用他们的家人作为要挟，想要让那些地精为他们钻出一个能够进入神殿的地洞。 　　然而那些地精最终也只能铩羽而归——整座神殿的每一处角落都被铺满了那种像是白玛瑙一样的石头,地精压根钻不进去。 　　这些天萨丁拉克城里多出了不少外来者，大多数都是因那座神殿而来到这里。他们用一些物资作为交换,居住在平民或骑士的家中,没物资的晚上就随便找个地方就地一躺,反正萨丁拉克冻不死人。 　　“就不能打造一座梯子吗？” 　　这座领地中有一座废弃的小教堂，那些外来者们来到这里后，时常会在这座教堂中交换信息,或是聊一聊关于那座神殿的事情。听到有人这么问，一个高等半人嗤笑了一声。 　　“你瞧瞧那座神殿有多高,”半人抱着臂膀,“谁造得出三四座城墙高的梯子？” 　　“怎么不行？这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要好吧,难道那座大门会在某一天大发慈悲地突然打开吗？”最初说话的那人不服气地反驳：“从前还有过通天塔的传说呢！” 　　半人阴阳怪气地说：“啊哈，那你去造啊，我想没有人会阻拦着你。” 　　宝物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这样的认知让人心无形间变得焦躁起来，这些素不相识的外来者针锋相对也是这些天中时常发生的事情。 　　不过他们倒是没有闹出过什么大乱子——他们对宝物和神殿虎视眈眈，萨丁拉克的贵族们对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如果在这座领地中闹事，那些贵族恐怕会迫不及待地将他们全部赶出这里。 　　有人出声解围：“你放心吧，那些贵族不会安静太久。他们如今按捺不动，只不过是因为精灵从秘境里出来了。” 　　说话的那个人是一位在大陆东部颇有名气的领主，名叫路德维希。他在末日前是一位强大的火元素法师，如今手下的领地几乎能够与西部的库斯卡齐名。 　　这回路德维希出现在这里，本就有不少人在惊讶之余暗暗关注着他，紧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这些天一直呆在教堂中不动，本就有人心生困惑，当下听到他这么说，原本颇为吵闹的教堂中便倏然安静了一瞬。 　　“……精灵从秘境里出来了？” 　　有人喃喃，下一秒人群像是滴进了水一样的油锅哗然炸开。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原来精灵真的有属于自己的秘境……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过他们的踪迹。” 　　“真是令人反胃！那些自称‘高等种族’的家伙们自从灾难降临就逃到了无人知道的地方逍遥去了，现在又出来干什么？” 　　还有人狐疑地问他：“这座神殿才刚出现不久，躲在秘境里头的精灵怎么会那么快就有了消息？” 　　路德维希曾经是火神的信徒，脾气也与那位火神一样暴躁。出声解围却反而被人们围着质问，他那棕红色的眉毛立刻就高高挑了起来。 　　“啧，我与一位火精灵曾是挚友，他还曾悄悄邀请我与他们一同逃入秘境里——强者总是惺惺相惜。” 　　他嚷嚷道，“可惜我并不愿意与其他那些明显不大欢迎外来人的精灵成天混在一起，便拒绝了他。不过我也因此得知了那座秘境的入口所在……” 　　教堂中不约而同保持沉默的人们的视线变得炽热了一些，但下一秒路德维希话音一转，摊了摊手。 　　“……于是这回知道神殿的消息，我便进入了那座秘境，将这件事儿告诉了他们。” 第83章第83章 　　隐隐有战火的气息在萨丁拉克城中弥漫。 　　那虚伪的平和在人群暴力破开城门奔向神殿后被彻底撕破,本就岌岌可危的场面如今一触即发。所有欲/望与贪婪都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萨丁拉克当日便宣布封锁领地，不再接受任何外来者的投靠。 　　而已经来到这里的外来人们皆被骑士强行逐出了领地——除了路德维希和他的随从们。 　　身穿盔甲的骑士逐出自己家中的外来人,又奉命前往平民的家中,挨个搜寻陌生的面庞。他们身上沉重的盔甲随着动作哐当作响，闯入一间间房屋时野蛮粗鲁,令平民们纷纷胆寒噤声。 　　“不、不，我数十天前就来到了这里，我不是因为神殿才过来的外来人！请饶了我吧,先生，我无处可去——” 　　一个年幼的少年被强横地拖出了平民的家中，他浑身狼狈地倒在尘土里，拼命直起上身抱着骑士的大腿,口中苦苦哀求。然而骑士并没有看他,而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欲言又止的平民房主。 　　“我记得你的脸，”骑士语气中饱含警告：“那天往神殿跑来的人中也有你。我想自顾不暇的人花费力气为其他人求情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你觉得呢？” 　　那个房主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不再看那个少年一眼,畏畏缩缩地关上了房门。 　　那一天城中大乱,缩在教堂中的外来人们冲上大街,速度快得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他们这些本土居民心生恐慌，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座坠落在萨丁拉克城外的神殿即将敞开它的大门。 　　谁能够忍得住那般的诱惑？无论是地里的奴隶还是他们这些平民，都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悄悄地跟上了那些暴动的外来者。 　　那么多人都去了，他只要混在人群中,谁又能注意到他？说不定还能偷偷摸摸地带走几件宝物。要是被骑士捉住了,带着宝物换一个领地生活也不是不可以。 　　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谁又能想到,那座神殿开了一条缝隙，又硬生生地止住不动了。 　　房主透过窗户，看着骑士将少年拖走。街道另外一头忽然一阵喧哗，他转过视线，看见一个赤着脚的孩童哭得涕泪横流，被另外一个骑士拎着后领，而另外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正惊慌地抱住孩子的腿，同样流着泪。 　　“他只是不懂事，骑士大人，他只是不懂事——我绝不会让他再说那样的话了，大人，请您大发慈悲，不要与这么一个年幼孩童计较——”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把我的爸爸还给我！” 　　唯有鲜血能够平息躁动，那天在神殿外死了许多人。外来人、本地人，保护他们的骑士对他们刀剑相向。 　　……不，不。什么保护他们的骑士？在萨丁拉克，骑士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他们的贵族老爷们。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关上窗户，回到自己的房中。骑士的话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心中惴惴不安，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深深叹息，颓废地捂住了眼睛。 　　浓郁的懊悔从心底升起，他想，他为什么要昏了头，去争夺那不该属于他们这些卑贱平民的宝藏呢？ 　　…… 　　在前往神殿的路上，露西娅又经过了一座领地。 　　先前从山丘上往下望的时候，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神殿上，没有察觉到与它的距离并不遥远的城池。如今看见高大的城墙横在路上，她稍稍歪头，有些困惑地看向阿波罗。 　　“这里是萨丁拉克城，大人。”精灵瞬间就意会了露西娅的意思，沉静道：“请放心，我们并没有迷路。” 　　露西娅怔了怔。 　　“萨丁拉克城？” 　　难怪她从刚才起就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原以为是因为和神殿逐渐接近的缘故，没想到她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萨丁拉克。 　　露西娅看了看眼前盘桓的城墙，眨了眨眼，改变了主意：“我们进城看看吧。” 　　阿波罗应声。 　　他们走到城门处的时候，正好遇见一个骑士打开主城门旁的小门，骂骂咧咧地把几个人赶了出来。注意到又有人来，那骑士眼睛一翻，露出了一个厌烦的神色。 　　“老天，这些家伙简直跟夏天的蚊虫一样阴魂不散！萨丁拉克已经锁城了，不接受外来者，你们赶紧——” 　　他的声音突然一顿，目光落在阿波罗尖长的耳朵上，脸色瞬间一变，结结巴巴道：“……精、精灵先生？噢，噢，您……您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阿波罗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言语。那骑士讪讪一笑：“您千万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您也知道，这些天来到萨丁拉克的外来人越来越多……快请进吧，大人。” 　　这位精灵的容貌与气质即便是放在精灵之间也是最顶尖的，想必是一位地位颇高的精灵。骑士让出了门，又忍不住委婉打听道：“您是去查看神殿了吗？” 　　这次阿波罗回答了，只不过话语很简短：“没有。”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这些精灵瞧着一副清冷圣洁的模样，心里头揣着的小九九看来也不少。 第84章第84章 　　这是露西娅第一次亲眼看见有生灵在她的眼前变成魔物。 　　黑暗的轮廓吞噬了倒在地上的贵族伯爵,黑雾四处漫开。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令她不适的、天生便与她互相制衡的气息。 　　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神明的世界并不如信徒所想的一样圣洁宁静，天国中没有天使，也并非只有和平祥和的诗歌。神明同样也分派系——她审判了第一位神,也吹响了派系之间战争的号角。 　　那些想要讨伐她的,便以黑暗为首。那也是在她眼中，罪孽最为深重的神。 　　就算是被视为战神敬拜的火焰都无法阻止执掌审判之权的光明,也没有神会想到，战火才刚刚开始蔓延，一方的首领便被斩落。 　　光明女神手持审判之剑,站在黑暗的巢穴里。属于黑暗神的短剑插在她的胸口处，污泥般的黑暗在伤口处翻涌，恶意侵蚀着她的身体，如月光般皎洁的长发染上了属于她自己的金色神血。 　　但她眸光平静,看不出有丝毫痛苦之意,身上神圣美丽的神纹泛着淡淡的辉光，沉静地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黑暗。 　　那不久之前还在哭着向她求饶的神明像是知道自己迎来了末路，最终慢慢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 　　“可笑、可笑——你为了那些低贱的生灵而不顾我们的神国,我偏要毁了你在意的那一切！” 　　濒死神明的身体炸成了血雾。 　　【恶念由负面情绪中滋生,当恐慌的情绪在大陆上四处弥漫，那就像是给恶之花提供了生长的温床。】 　　【光明与黑暗向来势力均敌。黑暗能够诅咒这片大陆，或许我可以……】 　　黑暗神坠落在克塔西899年。 　　光明神亦是。 　　“……你在说什么胡话？！” 　　压低了的怒吼响起,露西娅回过神来，看向自己脚底的这一片土地。 　　魔物会畏惧被光明神力笼罩的区域,那并非偶然。露西娅垂下眼睫,往后退了几步,自虚无中召出长剑。 　　那爬起来的魔物已经被再次诛杀，仆人的惊叫引来了骑士，眸色琥珀的精灵因怒火涨红了脖子。 　　“他侮辱了光明神大人，罪有应得。”身侧的阿波罗再度开口，语气平静，那双深色的瞳仁注视着他，似是带着几分不解。 　　“你——” 　　“罪有应得？！你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将他拿下，为安德烈老爷报仇！” 　　周围的骑士们个个怒火中烧，已经有其他精灵在想方设法与他们周旋安抚。精灵这种心高气傲的种族大多护短，就算这位一进来就杀了伯爵的精灵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也绝不会允许外人对他处以刑罚。 　　阿狄洛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阿波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心中下意识因此产生了危机感。此时看见他一脸淡然的模样，也慢慢平静下来，思绪微转。 　　他犯下了大错，还在人间流落那么久，在克塔西人之间传出了许多不耻的传闻。 　　这样的精灵，对他的圣子之位绝不会有半分威胁。 　　怒火慢慢消散，理智逐渐回归。阿狄洛微微抬了抬下巴，脸上染了几分傲慢之色。 第85章第85章 　　艾塞亚紧紧地贴着高大的城墙。 　　他身上那被拖拽出来的伤口阵阵作痛,生理性的泪水盈满了眼眶。他的武器落在了那个萨丁拉克人的家中，粗暴蛮横的骑士并没有给予他收拾行囊的时间。 　　他就这样被丢在了城外，没有武器、没有食物、没有水。 　　城墙旁边被丢出来的外来者并不少,艾塞亚瑟缩着靠近他们,那些人却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夏日扰人的蚊虫。 　　“离远点,小拖油瓶！” 　　“大人，求求您了，我不会连累您的,我……” 　　“滚一边去！” 　　他今天似乎一直在向别人乞哀告怜，但这个混乱世界中的人们从不会有多余的同情心。艾塞亚又贴回了墙边，在阴影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对别人来说，这或许代表着绝望的死期即将来临。但艾塞亚并没有灰心丧气,他向来拥有着乐观的良好心态。 　　等到城门一开,他就要悄悄地溜进去。城门里的那一条过道是很阴暗的，他又灵活极了,或许他能够找到机会偷偷钻到里头，然后缩在那里,等到骑士不注意…… 　　艾塞亚想着,突然感觉大地再次猛烈晃动。他的身子猛地一晃,脚下不稳，往前扑倒在泥地里。 　　“发生了什么？！” 　　“又地震了！又地震了！” 　　惊慌的喊声响起，艾塞亚愣了一下,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他猛地抬头,看向天空。 　　那曾经裂开一条缝隙的天空如今一片湛蓝,棉絮般的云朵好端端地飘荡着,平静地俯视着地面上的一切苦难。 　　什么都没有掉下来。 　　正当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时，又一道声音从这些被丢出来的外来者之间响起。 　　“你们……你们快看那里！” 　　那里？ 　　谁也不知道这个那里指的是什么，但艾塞亚在那一刹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直直地往那座前几日坠落的神殿的方向看去。 　　他的瞳孔缩紧了。 　　光辉渐渐地从那座神殿上散发开来，一点一点的纯白荧光升至天际。那些点点光芒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纯色的光芒比双日倾洒而下的金光更为耀眼，化作一副如梦似幻的景象。 　　他们呆呆地看着，直至有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愕地喊出声。 　　“那座神殿在变小！” 　　不，它不仅仅是在变小——更恰当地说，它在消失。 　　纯白荧光从墙面上剥离，喷泉中的金色水流欢快地升腾，就连果树都化为了纯粹的元素。它们融入空中，组成了璀璨的光之河流，而那雕栏玉砌的宏伟宫殿也随之慢慢消散不见。 　　那是神的造物，是一座由元素组成的大殿。 　　人们震撼到失去了声音。 　　那是真正的、偌大的神迹——点点荧光汇聚成了绚烂夺目的长河，遮蔽了双日与云朵。那些元素雀跃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的美丽弧线。 　　艾塞亚呆呆地看着那一切。 　　空气中无法被肉眼看见的元素隐隐震鸣，像是被赐予了活力，向来沉寂的它们欢畅地跳跃旋转，有几颗融入了艾塞亚的身体里。他忽然觉得耳清目明，身上被拖拽出的伤口忽地不再作痛。 　　他的瞳仁中倒映出遮蔽了天空的灿烂长流，干涩的嘴唇张张合合。 　　“这是……” 　　“那是什么？！” 　　萨丁拉克的街头上并没有多少人，这几日的动荡不安使这座领地显得格外冷清。被扯出长棚的奴隶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如竹竿般消瘦的手臂死死攥着衣角，忽地听见眼前的骑士惊诧地叫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脏兮兮的脸庞被那倾洒的光映亮。元素钻进他的身体里，那发麻的手脚忽地涌过一阵暖意。 　　在窄小厨房中生火的女人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窗口；跪在地里忙碌的奴隶们直起了身，呆呆地看着天空。 　　有人跪了下去，十指交握成拳，在心中默念着祷词，庄园中的贵族惊愕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形色匆忙的行人一头撞到了树上。 　　“天哪……” 　　…… 　　“默什？默什是什么地方？” 　　“我从未听过这个领地。或许那是被拣选之人的统称……” 　　骑士们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长剑，精灵们惊愕地互相对视。须臾后有声音响起，声线微微颤抖。 　　“不可能，不可能！” 第86章第86章 　　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在萨丁拉克的某一处角落响起。 　　拼命往前奔跑的农奴被狠狠拽出了头发,嘴中溢出吃痛的闷哼。冰冷的剑锋拍了拍他的脸颊，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又抓到一个。”骑士对同伴说，“还剩下几个奴隶？不会真的被他们跑到安德烈老爷的庄园里去了吧？公爵大人会很生气的。” 　　“急什么,等会儿去找安德烈老爷要人呗。”另外一个骑士说,迷惑地挠了挠脑袋：“也不知道安德烈老爷到底怎么了，传这种谣言对他可没有什么益处啊。他难道不想在咱们萨丁拉克待着了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和精灵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 　　“我看是那群精灵挖开了他的脑子，往里头塞了浆糊。城门已经被其他贵族老爷的骑士给守住了，他们去得了哪里？” 　　骑士们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压根没将手中拎着的奴隶放在眼里。 　　泪水从农奴一片灰暗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也不想逃走的。但是萨丁拉克城中那么多贵族，他跟随的艾博公爵大概是其中最残暴的那一个。 　　在地里劳作而死的、遭受酷刑的、因着有几分姿色被公爵带到床上的，或许当公爵的奴隶，甚至比不上在外头流浪。但他们在末日之前就是奴隶,在末日之后也没有选择。 　　“这些农奴也真是愚蠢,竟然还在可怜兮兮地相信着神的存在。他们难道还没有接受现实吗？几句谣言就能让他们拥有逃跑的勇气？” 　　“噢，这倒不是,我听其他几个骑士也犯嘀咕，说是前不久出现了很惊人的异象。” 　　是、是吧？就连他们都看到了那惊人的神迹。那是真实的。 　　不是有神明吗？明明是有神明的。就连那些生而高贵的精灵都那么说了。说不定神明可以重生,说不定这个大陆会迎来新神,说不定世界上还有神明的存在——谁知道呢？他们这些平凡生灵又无从知晓有关于神的故事。 　　公爵的庄园就在眼前,那是他熟悉的牢笼。农奴忽然颤抖起来，他不想回去。 　　他不想回去！ 　　“大人……” 　　手中瘦骨如柴的奴隶忽然颤抖着喃喃了些什么，骑士不耐烦道：“说什么呢？少说废话,不如省些力气，好好想想回去之后该怎么向公爵大人求饶。” 　　泪水滴进土地里,奴隶像是忽然得到了力气,再一次开始疯狂挣扎,开始痛哭。 　　“大人，大人，救救我吧，大人，我想要跟随您，请让我跟随您吧，我愿意成为您的信徒，请救救您的信徒——” 　　骑士咋舌：“这家伙在念叨些什么呢？疯了吧？” 　　“神神叨叨的，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行了，你把他带回去，我去其他地方找一找其他奴隶的踪迹。” 　　“大人，神明大人，求您——” 　　空气忽地停滞了一瞬。 　　无论是哭嚎着的奴隶还是满脸嫌弃的骑士，他们全都停下了动作，也短暂地失去了声音。 　　一种奇异的感觉降临，使他们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身体动弹不得。 　　空气中的元素本该是以肉眼无法看见的，但他们却仿佛听见有空灵遥远的声音从元素里传来。 　　【要为叩门者开启门扉， 　　因为祂说，叩门的人，便得以进门。】 　　下一刻，骑士的脸色大变。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将他的手与那个奴隶阻隔开来，他惊恐地看着上一秒还被拎着领子的奴隶就这么脱离了他的桎梏，一脸茫然地跌在地上。 　　另外一个骑士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喝道：“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我——我抓不住他了！” 　　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农奴的身体与他们隔开，那个跌倒在地上的奴隶睁着眼看着他们，脸上的困惑逐渐变成了惊诧与狂喜，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扭身就跑。 　　“大人，大人回应我了！真的有神明！神明大人回应我了！” 　　…… 　　同样的景象，在萨丁拉克城各个角落发生。 　　这方圆之地中的元素皆得到了光明的指引，遵循光明的吩咐，庇佑想要来投靠光明的生灵。 　　其他贵族派来的骑士和信使站在安德烈庄园的门口，怒目瞪视着那些躲进庄园的萨丁拉克人，想要把他们给抓回来。但是那些外来的精灵们阻止了他们的意图。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有一个亲自来到这里的小男爵生气地挥动自己的佩剑，“安德烈老爷在哪里？让他出来跟我们说话！” 　　有个端庄淑雅的女精灵瞥了他一眼，语气沉静地开口。 　　“安德烈已经死了。你想要说什么？” 　　她说到那位伯爵的死讯时，下意识往庄园里头别墅的方向看了一眼。男爵愣了一下，明显不信。 　　“别想欺骗我，城外的那座神殿不见了，肯定是安德烈和你们这些假惺惺的精灵一起密谋了些什么。”他愤怒地重复，“让安德烈出来！” 第87章第87章 　　艾博公爵目眦欲裂。 　　神权在克塔西大陆上向来死死压制着皇权,城邦中的贵族虽然有着高贵的出身，但实际上并无太多实权——教会永远比他们要高上一等。 　　这种现象在神权没落之后得以改变。 　　教会崩塌，信仰带来了可怖的反噬,就连光明神教那有名的圣子都被仇恨的手扯下祭坛。克塔西大陆的生灵慌乱无措,而他看到了新的曙光。 　　不到半年时间，他便彻底除灭了萨丁拉克里的神权政/治,使它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所以，怎么可能有神灵复生？怎么可以有新的神明？ 　　光明之道从他们之间穿过，立于道上的骑士们被无法看到的力量排斥,压根无法再踏上那条泛着金光的道路。艾博公爵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幕，恐慌从他的心头升起。 　　在这种末了的时代，若是有新的神明出现，神权的凝聚力将是空前绝后的。 　　“……杀了她,” 　　他的神色近乎疯狂,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三个字，恶狠狠地盯着那白发金眸的女人。 　　想要阻止噩梦的发生,想要维持如今的地位……唯一的方法，就是弑神。 　　“上前去,给我杀了她！” 　　但是没有人动作。 　　他们无法破开空气中的元素之墙,踏上那条大道,更不可能除灭大道上的生灵。 　　何况眼前的这一切绝非精灵能够折腾得出来的把戏，已经有不少骑士与贵族胆战心惊地认定了那确实是神明。 　　艾博公爵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萨丁拉克的奴隶畏畏缩缩地从他的身前经过，他怒火攻心地举起长剑,却压根无法斩落他们的一根毫毛。 　　他眼前一黑，像是看见自己辛辛苦苦拼搏出来的皇权梦无情破碎。 　　“……公爵,公爵！” 　　光道上的萨丁拉克人们闻声忍不住悄悄抬头,马背上的公爵竟是被气晕了过去。 　　那紧锁的城门对他们自然也不是阻碍,光道穿过整个萨丁拉克城，又向西方延伸。萨丁拉克的居民们纷纷出来观看，他们的面容惊愕，不断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我们要前往神明大人的领地！” 　　光道上有一个在安德烈庄园中劳作的仆人看见了自己认识的另外一个仆人，挥着手大声喊道：“那个地方不会有仆人、奴隶，所有生灵都是平等而自由的。” 　　他们离开城门，被逐出萨丁拉克的外来者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艾塞亚率先回过神来，他小跑到光道旁边，跟着光道上的人一起前行。 　　“反正我已经无处可去，”他想，“倒不如跟着这亲眼所见的神迹。” 　　光道旁边跟随的人越来越多，浩浩荡荡的生灵往西部前行。他们其中大部分是奴隶，没有行囊，也没有武器，但荒野上游荡的魔物并不靠近他们，点点光辉夹杂着风为他们送来了野果与兔。 　　在很多年后，学院中的学生们读到史记上的这一篇章，仍旧会为之震撼触动。 　　光明带着被任意驱使折辱的奴隶们离开了萨丁拉克，带着他们穿过荒野，从克塔西东部回到了西部的圣城默什。 　　他们行走了六十天，晨间赶路，夜间歇息。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死去，没有人饿死，也没有人死在魔兽的爪牙下。 　　他们平安地到达了应许之地。 　　…… 　　在这六十天内，无数真真假假的传闻雪花般地扬遍整个大陆。 　　神明降世了，许多人都这么说。 　　富尔要塞里，吉米好不容易从魔兽口中逃生，带着抓到的野蛇气喘吁吁地钻回领地。刚从地洞里冒出来，就听到两个坐在街边借着日光缝补衣裳的富尔人闲聊。 　　“听说大陆上出现了一位神明。” 　　“是啊，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据说那位伯特伦先生来到了我们的领地，悄悄地把这件事儿告诉了伯爵大人。说起来，那位先生是不是喜欢伯爵大人啊？” 　　“谁知道呢，不过伯爵大人身边的女仆都在说，大人准备去投奔那位神明了。你要和伯爵大人一起去吗？” 　　“老实说，我有点儿犹豫。谁知道那个传闻是真是假？如果神明真的降世了，为什么偏偏要降临在那个小地方？” 　　“……” 　　吉米瞪大眼睛，他一骨碌从地洞里爬出来，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条蛇。 　　“伯特伦说，这个大陆上出现了神明？什么神明？”他吃惊道，“那位神明在哪？” 　　大陆上出现魔王没过多久，就有了新的神明——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那就说明克塔西的未来不至灭亡。 　　他们有了新的希望。 　　吉米的神色急迫，那两个路人吓了一跳，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富尔人都认识吉米，这位外来的地精曾经在富尔要塞中散播过默什有魔王的消息，让许多富尔人都颓丧恐慌了一阵子，他们那位多愁善感的伯爵甚至因此天天以泪洗面。 　　“噢，是吉米啊，” 　　一人慢吞吞地说，“伯特伦说，那位神明就在默什呢，是默什城的领主。” 　　“默什”这两个字出现得太过猝不及防，吉米毫无准备，以至于他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默什？你在开什么玩笑？” 　　另外一个人语气中带了点儿敌意：“谁跟你开玩笑了？你可以自己去找伯爵大人问一问。我想她现在对你恐怕也是满怀疑惑的。” 　　手中的野蛇终于找到时机，灵活地挣脱了吉米的桎梏，飞快地消失在土地里。但吉米已经顾不上它了，他踉跄后退几步，满眼茫然。 　　——怎么会呢？默什的领主怎么可能会是神明？ 第88章第88章 　　露西娅在回到默什后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她的货币制造厂。 　　第一批货币已经制造完成了。这些货币被简单地命名为默什币，每一个都呈圆形，上面雕刻着相同的精美花纹,却有不同的颜色。 　　绿色的货币代表着一块默什币,蓝色代表五块，橙色代表十块,红色代表五十，金色则象征着一百的数额。 　　曾经妄图造神的圣戈人确实拥有着远超大陆平均水准的科技与智慧。 　　制造厂不会源源不断地为这个领地产出货币，在第一批货币制造完成之后,他们将会休息一段时间。 　　从圣戈来到这里的人们离开城堡后院的那间工厂，看向从山丘上可以清楚看见的那座洁白无瑕的大殿，神色都有几分怔然。 　　“我们从前以为，她是萨丁拉克……” 　　有人开口,又沉默下来。最后亚历克西斯轻飘飘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他说,“如今我们获得了神力，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大陆上恐怕没有生灵不期盼获得神力,那象征着强大的力量、美好的未来与神明的认可。 　　但大概没有人知道在阴暗中的某些人对神力有多么偏执。他们渴望且痛恨，祈求却求而不得。 　　凭什么那些道岸贸然之徒可以获得神力,他们这些忠诚的信徒却永远无法得到神明的注视？ 　　为了得到神力,他们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在失去它之后,他们也曾一度陷入颓废与绝望，一度歇斯底里。 　　“是啊，” 　　利希蒂说,她回想起自己在商店中第一次看到那位独身的外来者时的心情，却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喃喃说：“这是她亲自赐予的神力。” 　　城堡发放给工人们的工钱被默什币替代,定期征收的税用、购置房屋的钱币、商店中货物的标价……一切都能够使用默什币来支付。 　　领地中的人们来自东南西北,很多在末日之前也使用过货币,对此并非陌生。因此货币的发行在城内顺通无阻，倒是有一些不为城堡工作的，例如平日中自己种地、打猎，抑或有些其他手艺的居民开始犯愁。 　　拥有货币真的能够为生活带来许多方便，但他们如果想要得到货币，只能拿着东西去与其他人交换。 　　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挨家挨户地找人换钱实在是太费劲了。有铁匠铺在前，这些人当下就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开一间小铺子。 　　就在这个时候，城堡发布了新的公告。 　　中央城区里与靠海城区的商业街邀请默什的居民入驻。为了鼓励居民们经商，在商业街开启的头六十天内，将不收取任何租金。只要找管事提交手续、符合要求，就能够在街道上拥有一间限时免费的店面。 　　“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那个念公告的人一边看一边念，话都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是不是不应该把这句话也读出来？” 　　这可是末世啊，人心诡谲、勾心斗角的末世，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就应该看完公告之后偷偷摸摸地跑进城堡里去找管事，抢占先机才对！ 　　他心中懊恼，但那已经来不及了，旁边的默什人们一阵哗然，人群瞬间便兴奋起来。 　　六十天的免费铺子，就算是原本没准备开铺子的默什人都有几分意动，毕竟试一试也没有什么损失。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进城堡，然后才从管事口中得知，这回商业街的报名与报名获得神力可不一样。 　　“只有符合要求的人才可以办理手续。你们也知道的，如果所有人都可以报名，那说不准就会有人登记走一间铺子，却把它当作住宅，抑或把它租给别人——这可不是领主大人期望看见的事。” 　　负责这件事情的管事是个新人，正是干劲充足的时候，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必须证明自己有值得售卖的物品或本事——例如家中有非闲置的田地，例如有旁人可以为你们作保。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儿，如果到时候发现你们并没有在真正地经营一家店铺，这间店铺就会被收回。” 　　这么一通话无疑是往人群里浇下了一盆冷水，浇醒了那些一时冲动的人们，剩下的都是认真考虑要开店面的。 　　例如劳埃德，他拥有时空之神的手链，又是一位强大的半兽人，这些天来时常自己去领地外闯荡，搜罗许多有用的物资回来，卖给其他默什人。 　　前阵子他甚至又偷偷去了一趟亚阿郡附近的那条矿脉，又搬回了许多元素晶石。 　　因为这条被他偶然在领主大人的商店中发现的手链，他成为了领地中小有名气的货商。平时人们都是来他的家里买东西的，不过这样总归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也时常会妨碍到他的休息时间。 　　如果有一家店铺，那对他而言无疑会方便许多，在他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可以聘请员工来为他看看店，就像领主大人的那家商店一样。 　　劳埃德急匆匆地离开城堡，去寻找愿意为自己做担保的人。而另外一旁，种地的地精们也在小声讨论。 　　与其他人不同，他们第一个想到的是合伙开店。 　　“我们平时都在地里头忙活，哪有那么多空闲时间，一整天守着店面。” 　　吉尔俨然是这一群地精里头的中心人物，他提议道：“我们选一个可靠的地精，将店铺登记在他的名下，把自己地里的收成都放在店里头卖。” 　　另外一只地精连连点头：“平时我们也可以规划一下时间，大伙儿轮流看店。” 　　“卖出去了什么也可以记录在纸上，免得到时候起了纷争。不会写字也没关系，就把货币的数额和商品的样子画出来。” 　　“这是个好主意。真好，有了商店之后，平时我们卖东西就省事儿多了。感谢领主大人。” 　　“我们需要办什么手续？赶快弄好该弄的东西，不知道那条街上有多少店面，可不要到时候被人抢了先。” 第89章第89章 　　城堡的书籍中确实记录了那西河畔城邦遭遇过的洪灾,不过书中记录的大多是频繁的洪灾为城邦带来的影响，倒没有详细说明他们抵御洪灾的方式。 　　倒是阿波罗在默什人中找到了那座城邦昔日的居民。 　　“我们曾经建过筑在河上的大坝，那可以为我们防范大部分的水灾。” 　　那个人告诉阿波罗,“倘若有河坝无法抵御的水难,我们也会在大坝上堆垒沙袋。” 　　回到神殿之后，阿波罗将这些信息转告给露西娅。 　　阿狄洛被大人遣去了城堡,他一消失，神殿中的空气都显得清新了许多。 　　阿波罗跪坐在大殿中央的高台之下，那座高台上是大人的宝座,不过大人与他独处时鲜少坐在那里。 　　祂时常坐在洁白高台的边缘，又或懒洋洋地倚在窗台上，纤细的腿在台面外晃晃悠悠，使阿波罗不敢抬头多看。 　　他转述完,又说：“筑坝是一项漫长的工程。大人,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 　　阿波罗说的不错，事实上,溪流旁边的那些农人们也已经发现了不断上涨的溪水，近日个个都显得有几分忧心忡忡。 　　露西娅稍作沉思。 　　“即便没有足够的时间,我们仍然可以招募合适的人手,从现在开始筑坝,为以后可能出现的水灾做准备。不过现在……” 　　数种念头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露西娅想到了什么。 　　“劳埃德。” 　　露西娅喃喃道，“我记得是他买走了时空之神的手链。” 　　那条手链当初被露西娅随意搁置在商店中,因为高昂的价格而许久无人问津。后来某一天，那条手链突然就卖出去了。 　　当今的生灵不会花费大量物资去购买一条仅仅能作为装饰品的手链,露西娅特意让人关注了一下那位购买者的动向,确定了他能够使用手链的事实。 　　“光元素无法阻止奔腾而下的水元素,”她说，“但如果能将洪水转移至时空之神的手链里，再另外寻找处置的地方，那或许能缓解这次的水灾。” 　　空气中的光元素很快便为露西娅找到了劳埃德的位置。 　　…… 　　劳埃德办完手续，从城堡里走了出来。 　　他高兴极了，嘴巴不受控制地咧着，一路上都在傻乎乎地笑。为他担保的朋友走在他的身侧，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位成为大商人之后仍旧瞧着不太聪明的半熊。 　　有认识他的默什人瞧见了，凑上来问：“劳埃德，你这是进了什么好东西？” 　　“不是，”劳埃德乐呵呵地告诉他，“我要开商店了。” 　　管事说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店面，他来得早，左思右想，没有选街道中央的店铺，反而选择了离城堡最近的那一间。 　　那个默什人“哎呀”了一声，连忙道了几声恭喜，劳埃德喜滋滋地继续说：“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勇猛大熊的小卖铺’。” 　　那默什人又夸奖他取的名字着实富有创意，劳埃德的朋友嘴角抽了抽。 　　等那个默什人走了，劳埃德高兴地对朋友说：“你瞧，我就说这个名字好听吧。” 　　“我亲爱的朋友，他只是比较礼貌而已，你——” 　　他的声音忽然一顿。 　　一种奇异的感觉将他们缠绕，像是有什么在注视着他们一样。劳埃德摸了摸手臂，往四周看去，听见声音从无形的虚空中传来。 　　【劳埃德，时空之神昔日的信徒，神殿的门已对你敞开。】 　　劳埃德险些摔了个屁股墩儿。 　　“劳埃德？有人在叫我？”他挖了挖耳朵，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喃喃：“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一道声音，说是让我去神殿……” 　　“是神明大人的声音，” 　　有路过的默什人驻足，激动地说：“我在萨丁拉克的时候，便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是它指引着我前往了大人的身边。” 　　“劳埃德？劳埃德是谁？” 　　先前刚和劳埃德搭过话的那个默什人猛地扭过头，身边的朋友也惊讶地瞪着他瞧，像是在惊讶地质问他什么时候悄悄摸摸地入了领主大人的眼。但劳埃德已经顾不上那些目光了。 　　这里的领主大人在指示他，让他前往她的神殿！ 　　这不是劳埃德第一回见着领主大人，但这一次他的心情比以往更加忐忑。如今的默什人都知道这位领主大人绝非凡人——她极有可能是降世的神明。 　　或许是因为这份认知，在走进神殿、再一次看见领主大人的容颜时，劳埃德竟觉得那面容圣洁到不可直视，像是他真真正正地觐见了一位神明。 　　向来粗犷的半熊有几分慌张无措，神殿的穹顶像是高达天穹，他站在高台之下，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有多么渺小。 第90章第90章 　　露西娅又做梦了。 　　或许是这些日子里的灾难让她心有触动,她梦到了神国初立的那段时光。 　　神明之间最初是没有国度的，但随着新的神明不断诞生，随着地面上的社会渐成规模,几位神明便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我们也应该拥有自己的国度——世人可以称它为至高无上的神国。” 　　神的生命近乎无穷无尽,这件事在祂们的眼中颇为有趣。所以没有神反对。 　　无论是信徒遍布天下的神、还是不被知晓的无名神，都获得了最适合的职位。 　　祂们各司其职,个个都兴致勃勃。国王、传令官、元帅，与大陆同岁的神明们就这么玩起了角色扮演。 　　露西娅那时候被分配到的职位，是审判者。 　　于是她获得了一把审判之剑,也拥有了一座审判之殿。 　　她得到了如此的权柄，但那时恐怕没有神会想到，祂们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真的遭受无情的审判。 　　夜深了，四周万籁俱寂,星月在无垠夜色中彼此交辉。因梦醒来的露西娅走到神殿最高处的露台上,安静地俯视着这一座领地。 　　今天午时，天上掉下了一只巨蛇,那是某位神明养在后院中的宠物。 　　露西娅曾经见过它，那只昔日威风凛凛的大蛇如今瘦骨伶仃,嘶嘶地叫唤着,毫无力气地软倒在地。 　　那只蛇不伤人,但她的子民们害怕极了，将它视为来破坏他们家园的怪兽，想要杀死它。于是露西娅将它带到了深渊裂口边。 　　那条黑漆漆的大蛇盘在裂口边缘,金色的蛇目注视着她。它看起来有些可怜。 　　露西娅对它说：“亡灵不会惧怕你。” 　　于是它顺从地爬进了深渊。 　　她不曾因自己的任何举动而感到后悔，因为那是被赋予她的职责。 　　只是她还是会感到难过。 　　从不气馁的小魔王,无所不能的领主大人,也会偶尔有些小惆怅。露西娅吹了一阵子夜风,感觉稍稍平静了一些，转身往回走。 　　在打开露台的门时，她的目光与正在吭哧吭哧爬楼梯的阿狄洛对上。 　　“啊，大人。” 　　那位精灵露出了高兴的表情：“我刚才在下面的花园里似乎看到露台上有身影，便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是您，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这座神殿中除了她，就只有阿波罗和阿狄洛自己会在这里过夜。他的意外大概没有多少真实性，但那也不是故意欺骗她的谎言。 　　这片大陆上的生灵们总会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戴上面具，“客套”、“礼貌”、“风度”，他们并非在制造谎言，但也并非坦诚诚恳。 　　……只有阿波罗是不一样的。 　　这个念头从露西娅脑海中莫名其妙地一闪而过，她自己都稍稍一怔。 　　眼前的阿狄洛羞涩地看着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闪闪的。露西娅平和地说：“已经很晚了，你在花园里做什么？” 　　“我无法入眠，大人。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邪恶的巨蛇在大人脚下乖顺匍匐的模样……” 　　阿狄洛欲言又止地说：“那实在是令我心旌摇曳。” 　　露西娅恍然：“如果你想要获得神力，就去找阿波罗吧，他会将你的名字记录在名册上。” 　　阿狄洛：“……” 　　“不，不是的，大人。”阿狄洛的手指揪了揪衣角，声音变得有点儿低。 　　“别人窥觊您赐予的神力，想通过捷径使自身变得更加强大。我却不同，我……我……” 　　他的脸颊红了，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衣袋有些松了，露出白皙的小片胸膛。 　　“……我只想承蒙您的雨露。” 　　露西娅怔了一瞬。 　　……承蒙雨露。 　　露西娅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些神明时常会打着“施恩”的名号，侵犯大陆上的生灵，使他们的后半生徒留伤悲与苦难。她厌恶那样的行为，将其视为不洁。 　　她微微蹙眉，虽不至于生气，也不至于因此心生不喜，但神色显然染上了无奈与不悦。 　　眼前的阿狄洛忐忑又期盼地看着她，露西娅安静片刻，正要开口，忽地听见楼梯下方又传来声音。 　　阿波罗站在螺旋长梯的拐角，他垂着脸，平日里如太阳般灿烂的金发在这黑夜中镀上了暗色。 　　“阿狄洛，” 　　他的声线一如既往平静，一字一句地说，“你该回到你归属的地方去了。” 　　阿狄洛的神色有些不好看。 　　在这种时刻被打断，无论是谁的心情都会变得暴躁起来。向来高傲的精灵险些掩饰不住自己眼中的厌恶，他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招人厌烦的前圣子。 第91章第91章 　　劳作了一日的默什人们大多陷入了沉沉的安眠,星光月芒一并倾落，洒下细碎皎洁的光辉。 　　“……你这是在做什么，阿波罗？” 　　片刻的怔神过后,露西娅终于开口。即便心中触动,她还是觉得困惑，不大理解阿波罗为什么突然这样在她面前俯伏。 　　露西娅倾身弯腰,扶起精灵的手臂。 　　柔软的指腹触上冰凉的肌肤，阿波罗的身体细微战栗了下。露西娅注意到了，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地上很凉,快点起来吧。” 　　阿波罗终于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大人的神色。 　　向来沉静冷淡的光精灵此时脸上并无血色，偏生眼尾泛着浅淡的红，就那样无声地注视着她。 　　露西娅的心中又是一动,她听见阿波罗轻声地、小心翼翼地说：“大人……您没有厌弃我吗？” 　　“我为什么要厌弃你？” 　　露西娅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真的不大明白其他生灵在想些什么。她有些苦恼地皱着眉：“因为你恋慕我，所以我要厌弃你？” 　　“……” 　　阿波罗仿佛短暂地失去了声音。 　　那无法见光的、肮脏贪婪的渴望在他的心中沉甸甸地坠着,自从发觉自己扭曲的情感那日，便如一块重若千钧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设想过自己的妄念被发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数种情形,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大人会这样困惑地看着他，像是他的畏惧都是无稽之谈。 　　巨石骤然崩塌，他几乎是有些迷茫地问：“……您真的不生气吗？” 　　露西娅说：“我不生气。” 　　爱恋分明是一种很美好的情感,她在书本上读过许多生灵之间的美好爱情故事。露西娅喜欢那些故事，只是她可以因为书籍里的故事开餐厅、当领主,却不能因为书籍里的故事而找到爱慕她的生灵。 　　她一直都游离在故事之外,这是头一次有人对露西娅表达出这种情感。她不大知道该怎么回应,但也确实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她甚至感到欢喜。 　　于是露西娅坦诚地说：“我对你亦有喜欢之情。” 　　露西娅从来不会说谎，她对自己的情绪向来坦诚。她确实喜欢阿波罗，自从她第一次看到那颗水晶起。 　　否则的话，她又怎么会让他待在自己的身边，让他成为这片大陆上唯一一个得以跟随在光明神左右的信徒。 　　阿波罗的眼眸睁大了。 　　流星在眼前散落，他仿佛又一次亲眼看到了神迹降临。 　　……大人说，她对他亦有喜欢。 　　这是在做梦吗？阿波罗茫然地想。 　　他知道大人所说的“喜欢”与他的喜欢多半不是同一种情感，但他的思维仍旧因震撼而变得一片空白。 　　那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吵得他无法理智冷静地思考，阿波罗张了张嘴唇，还没有开口，就看见大人似乎笑了一下。 　　“别站在这里了，你看起来似乎很冷。” 　　阿波罗跟着大人走下阶梯，他的思维像是停止了运转，只知道要跟在大人的身后，直至走到暖和的侧厅里，才慢慢回过神来。 　　露西娅坐在沙发上，她抬了抬手，壁炉里燃起了金色的火焰。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困惑地问，“你们怎么都不睡觉？” 　　阿波罗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但或许是刚才大人说的话给予了他勇气，他说：“……我在浅眠中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于是便醒了。” 　　他与阿狄洛住在神殿的同一层。三更半夜，他听见阿狄洛离开他的房间，往神殿更高层走去，自然会心生怀疑。 　　那是属于大人的区域，就连他都未曾涉足。 　　于是阿波罗便跟了上去，想要看看那个精灵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但他没想到会看到那样的场面。 　　……也没想到向来自持的自己最后会无法忍耐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硬生生地打断了大人与他的对话。 　　壁炉里的火焰带来丝丝暖意，僵硬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阿波罗舔了舔唇，轻声问：“您呢？” 　　“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记忆。” 　　露西娅并未多言，她转开话题，说起了自己的其他烦恼：“我能够感受到，我还剩下最后一部分尚未收回的神力。” 　　“当初神力散至大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们坠落到了哪里。如果我能将那些神力全部回收，或许我能为克塔西做更多事。” 　　当初的她可以将元素实体化，使用它们造出一整座神殿。现在的她如果也有那样的力量，便能阻止许多灾难。 　　可是她找不到最后一片神力了。 　　脸上始终降不下去的热度让精灵感到些许不自在，阿波罗伸手，用冰凉的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 　　他故作镇定地说：“或许默什城中有知道相关信息的居民。” 　　“我也如此想过，于是一直在让蒂姆为我打听消息。”露西娅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是一直没有得到我期待的情报。” 第92章第92章 　　时空之神是一位很特殊的神明。 　　如果神明之间也分三六九等,那么祂便是生而强大尊贵的上等神明，与光明、黑暗一类的元素神祇同等。 　　然而祂虽然执掌着时空这强大的力量，平日里却颇为游手好闲,不在乎权势地位,信徒与教会对祂而言也可有可无，在神国中鲜少见着祂的身影。 　　那位神明最喜爱做的事情,就是去其他世界闲游。祂是一位颇为慷慨的神，每一次回来，都会为亲近的好友带一些伴手礼——这还是祂从别的世界里学到的礼仪。 　　这样的一位神明,本不应该参与到神战里。然而祂最终还是举起了长剑，最终还是与其他神明一样陨落了。 　　没有神知道祂为什么会选择在战火弥漫的时候留在了克塔西。 　　露西娅抬起头，仰望着那座漂浮在空中的岛屿。 　　它掉到了露西娅的领地里，并且就在神殿的上空。露西娅第一眼看到有庞然大物往下坠来的时候,果决地抽出了自己的长剑,想要将它斩成碎片。 　　如今默什的房子大多牢固坚实，有数位牧师,家家户户也都备着紧急的止血药丸——那些珍贵的药物在默什城拥有草药课之后变得不再昂贵。 　　被斩落的碎片或许会伤到人，但造成的后果绝不会有那与岛屿一般庞大的不明物体坠下一样严重。 　　但在她行动之前,那座岛屿便停住了。 　　它离默什城的土地仍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但露西娅怔神片刻,还是认出了那是什么。 　　时空神的环游岛。 　　她去过那座岛屿，去过数次。它是一座浮空的岛屿，却不知为何坠下神国,冥冥之中落在了她的神殿之上。 　　与那位神明相处过的日子告诉露西娅，这绝非巧合。 　　尚未睡着的阿波罗被雷声惊动,从自己的卧房里走了出来——虽然先前露西娅邀请他与自己同眠,但那位精灵似乎跨不过自己心中的坎,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逃跑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金色的道路在半空中凝聚。 　　光元素无法将一个人从地面送上半空，但露西娅走到那条路上的时候，却宛若踏着实地。 　　她往上走，跑出来的阿狄洛、在花园里仰望着她的阿波罗、默什的城墙与房屋，全都慢慢变成了小小的影子。 　　她又一次迈上了那座小岛。 　　那是一座奇特的岛屿——时空之神钟爱所有世界的文化。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古朴的青瓦院落、藤蔓缠绕的高大钟楼……露西娅低眸，看见一只泛着冰冷金属质感的小人偶张开手，抱住了她的脚。 　　它说：“你终于来啦！” 　　“……” 　　露西娅怔住，她看着它，描绘着星空的灿金眼眸中微微睁大了些。 　　这是岛上的留声机。 　　光明神与时空神相识，也常常到那位神明的岛屿上做客——祂的岛屿上有许多新奇的东西，也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可讲。 　　时空神常常不在岛上，每当那时候，祂就会将祂的留声机摆在岛屿入口。 　　“主人又去旅行啦，请下次再来吧~” 　　这是唯一一句她曾从留声机口中听到的话。 　　在她怔神的片刻之间，那只人偶再一次开口了。 　　“恭喜你获得了主人的环游岛，” 　　分明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巴掌大的人偶却拍了拍自己的手，手舞足蹈地说：“恭喜你得到主人的所有财产！” 　　露西娅的瞳仁里倒映出人偶的小小身影，又像是映出了许多年前的事情。她仿佛看见扎着高马尾的女神懒懒散散地坐在钟楼上，与她一起俯视神国。 　　“你说，神明会不会也拥有生死？”祂的手指抚摸着下颌，“我已经几百年没有见过酒神了。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露西娅坐在祂的身侧，没有开口。然后她听到那位神明又说：“我拥有这么多搜罗来的好东西，死后积上灰尘、无人问津，跟废品一样堆在岛上，那得有多可惜啊。” 　　神明的言语总会有些奇妙的力量，她那时转头看向时空神，显然有几分不赞同。 　　但那位神明却一脸不在乎的模样，笑眯眯地说：“哎呀，哪里会有永恒存在的世界。反正一切都有终结的那一天，神明也不是永远不死不灭的吧。” 　　…… 　　“你终于来啦！” 　　人偶再一次开始重复，露西娅回过神来，弯下腰，按了按它身上的一个开关。 　　“……我要你的财产做什么？” 　　露西娅喃喃，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人偶安静下来，岛屿一片寂静，除了她之外再无生灵。 　　她忽然就有些想要再一次坐在钟楼顶。 　　露西娅想要这么做，于是便做了。 　　她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岛屿中央走。 第93章第93章 　　艾塞亚揣着从早餐铺子里买来的几罐果酱,带着满身凉意地回到家里。屋子里已经有几个孩子醒过来了，正头对头地蹲在一处角落，嘀嘀咕咕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那些孩子转过头来。 　　“艾塞亚哥哥回来了！” 　　“艾塞亚哥哥什么时候出门的,我都没听见。” 　　“你睡得跟猪一样沉，当然什么都听不见啦。” 　　与艾塞亚年龄相仿的少女站了起来,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手里头抱着的那些罐子：“艾塞亚，这么早出去买什么？” 　　安吉洛负责管理这栋房子里头的财务，平时总是十分节省。艾塞亚说：“放心,安吉洛，我没有买什么昂贵的东西——我只是买了几瓶果酱。” 　　莓果在大陆西部少见，是贵族餐桌上才会出现的东西，却时常可以在东部郊外的草丛里找着。因此默什的果酱价格便宜,对他们这些从东部跟着领主大人过来的默什人们倒没有什么冲击力。 　　安吉洛稍稍松了口气,高兴道：“我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好久没吃果酱了，刚好今天早上吃面包,干脆开一罐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艾塞亚也愉快地说。 　　艾塞亚把果酱放在桌上，安吉洛从厨房里拿来长条面包,用刀将它切成好几片。有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进卧房,叫醒了其他尚在睡眠中的孩子。 　　这栋石屋里头住着的都是年纪尚幼的孩童与少年人。 　　灾难夺走了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是在这末世里流浪的孤儿。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想在这个世道里独自生存下来，多半都经历了旁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与心酸。 　　刚刚来到默什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头都揣着警惕,对周边的一切都抱有提防——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习惯。 　　默什城虽然是神明大人的国度，但他们这样渺小的生灵,又怎么可能得到神明大人的注视？就算在从前的时代,世界上也是有许多不公的。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里的管事并没有对他们冷眼相待，也不曾用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他们。从前的领地里，许多管事、守门人都会向他们收取费用，否则就对他们百般刁难；但这里的人们完全不会这么做。 　　他们被分配了活儿，按年龄、身体素质，明显更吃力的苦活儿也有更高的报酬，一切都公平公正，不看管事个人的喜好。 　　于是艾塞亚就认识了这些与他年龄相近的生灵，他们经历相似，很快就成为了朋友。默什的房子价钱并不贵，他们便一起掏出物资，共同买下了这座石屋，住在了一起。 　　挤是挤了些，但艾塞亚很喜欢这里。 　　这栋屋子里头从早到晚都格外热闹，剩下的几个孩子也起了床，叽叽喳喳地围在餐桌前等待投喂。 　　默什这儿的野果子格外香甜，做出来的果酱也比东部的果酱美味许多。他们个个都往自己的面包上头抹了一层厚厚的果酱，等吃完了，又一块儿出了门。 　　这个早晨他们起得格外早——默什学院新一学年的报名开始了，他们得在干活儿之前先去中央城区那儿找管事登记报名。 　　屋子离通往中央城区的内城门不远，他们没过多久就进入了中央城区。现在时候虽早，但中央城区里头已经有不少人起床了，在街上走动。 　　迎面有两个生灵走了过来，艾塞亚听见他们交谈，语气中饱含掩藏不住的兴奋。末世中养成的性格令他下意识地将注意力放在了他们的对话内容上。 　　那个半兽人摩拳擦掌道：“那个打斗赛挺适合我的，比战斗技巧嘛，我也不会别的了。黛博拉老师说了，学院后头平时用来训练的那一片空地现在对所有人开放，我到时候可以约几个人去那里练习练习。” 　　地精挠了挠头，一脸苦恼的模样：“我还没想好要报什么呢，除了种地、挖地洞，好像也没有什么我能干的事情了。可人家也不比这个啊。” 　　“那不是还有个识药草的比赛吗？听说上半部分是把药草和普通的农作物混在一起，让参赛者识别哪个是药草、哪个是作物。” 　　那两个生灵从他们的身侧走过去了，安吉洛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用手肘轻轻定了艾塞亚一下。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秘密似的，小小声地问：“你听到了吗，艾塞亚？” 　　艾塞亚也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他们离去的背影。 　　“我听到了。是城里头要举办什么比赛吗？” 　　旁边一个年纪最小的小孩儿咬着还没吃完的面包，老实地说：“举办什么比赛好像都和我们没关系。” 　　艾塞亚和安吉洛齐齐一静。 　　这话说得也并无道理。他们年纪太小了，又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身材瘦弱，能苟活到今天只是因为灵敏又命硬。 第94章第94章 　　利厄斯骑着小羊羔,在房屋之间穿行。 　　自从学期结束之后，学院的食堂也就暂时关闭了。莫名其妙就习惯了天天在食堂里卖羊奶的小恶魔在闲下来之后感到好不适应，好在平时走得近的格罗弗很快发觉了他的反常。 　　“就算食堂关门了,你也可以卖羊奶,”在得知他觉得不适应的理由之后，格罗弗老实巴交地说：“你家的羊奶那么好喝,肯定卖得出去的。” 　　老实说，这一番毫不做作的夸奖确实取悦了利厄斯，于是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格罗弗的提议。 　　下一家订了羊奶的客人最近刚打完一口井,拿完报酬后天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特意嘱咐利厄斯把羊奶放在门前的一个小木箱里。利厄斯从黑山羊上爬下来，熟门熟路地将小罐子塞进箱子。 　　他可得早点送完奶，去准备今天的赛艇比赛——是格罗弗邀请他参加的,他还没有参与过这样的活动呢。 　　木箱的箱顶“啪嗒”一下被他又放了回去,利厄斯直起身，忽然被谁撞了一下,险些令他将箱子带倒。 　　利厄斯有点儿生气地转过头：“你……” 　　“利厄斯，” 　　那个人压低声音喊他的名字,也像是有点儿生气：“好啊,你在光明神的身边呆得挺舒适的嘛？” 　　利厄斯呆了一下。 　　那个人拥有着血色的瞳仁,正眯着眼睛，不高兴地盯着他瞧。这也是一只恶魔——利厄斯依稀记得他的面庞，这似乎是一只信仰黑暗神的恶魔。 　　利厄斯睁圆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慌张。 　　“唔……唔，”他结结巴巴地说,“光明神已经死啦。” 　　“谁知道死了的神明能不能复生呢？光明神殿被她从东部带到了西部,好多人都看到了。” 　　利厄斯：“唔……”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低下头，那模样沮丧极了。旁边的小黑山羊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也低下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 　　其实利厄斯大概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他不太想去面对。 　　他已经习惯了住在热热闹闹的默什城里，那荒无人烟的加费道院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了。 　　利厄斯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手指头纠在一起，看样子有点儿可怜。那只恶魔注视着他，下一秒话音一转：“不过你既然得到了光明神的欢心，那也是一件好事。你可以当我们的间谍——克塔西大人一定会很愉悦的。” 　　利厄斯的眼珠转了转，满口答应下来，点完头之后才迟半拍地眨巴眨巴眼，困惑地重复了一遍：“克塔西大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就算是在旁人眼中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异类恶魔，也不会以大陆的名字为自己命名。 　　利厄斯似乎问了一个不错的问题，因为那个恶魔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一种难以言表的狂热光芒从他的瞳底升起，像是两簇小小的、跳跃着的火苗。 　　“那是这片大陆上最至高无上的存在，是我们新的信仰！” 　　他说：“那是世界本身，是掌管生与衰的意志。它是这个世界上的法则，噢，你一定想不到吧，就连从前被我们仰视着的神明都无法独立于法则之外——” 　　旁边有人走过，恶魔的话音突兀止住。他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快速交代道：“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这些事儿我以后再跟你说。今天默什有节日，是吗？你先想办法暗中做点儿手脚，最好能让他们感到恐慌。” 　　他把黑色的斗篷给披上了，最后鼓励般地拍了拍利厄斯的肩膀：“打倒那阴魂不散的光明神，让恶魔的阴影笼罩大陆！” 　　利厄斯“啊”了一声，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那只恶魔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利厄斯眨巴眨巴眼，重新爬上自己的羊羔。 　　“好吧，”他拍了拍小羊的脑袋，说：“把这几瓶羊奶送完，不去溪边，去城堡。” 　　那只恶魔想要让他破坏比赛，他才不会破坏自己要参加的比赛呢。利厄斯坐在摇摇晃晃的羊羔上，理直气壮地嘀嘀咕咕：“想不到吧，恶魔都是骗人精。” 　　…… 　　第一场比赛是划船。 　　这些比拼的优渥奖励使整座城市中的默什人都参与到了比赛里，几乎所有人都报了一门项目，因此今天没有人干活儿了——毕竟给他们发工钱的管事、领队的队长都不在。 　　溪边站满了围观的群众，还有好些人爬到屋顶上，挨个坐成一排。溪的一头是参赛的选手，正个个兴奋又小心地把船推进水里。 　　那都是很小的小木船，不过默什的这条溪也没有多宽，一次只有四只小木船可以入水。露西娅坐在二楼的窗边，托着腮看着人群。 　　底下的人也能看见她，不过没有人敢抬起头，看一看这位传说中的默什领主长什么样子——就连吉尔、迪克、克里这些早就与她相识的默什人在神殿出现之后都拘束了许多。 　　露西娅已经和能够飞翔的诺埃尔一起从岛屿上搬下来了一些物品，那些奖品就放在城堡的前边。 　　鬼气藤看上了一盆漂亮的假盆栽，正满怀向往地守在一旁，想要下午把它给赢回家。溪侧的默什人们也频频往那将大门都堵住了的奖品堆瞧，个个神色都按捺不住激动与好奇。 　　“神明的珍藏都是些什么？怎么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熊。” 　　“那是真的熊吗？看起来比真熊要可爱多了——噢，劳埃德，我实在不是有意冒犯你。” 　　“奥尔登，你快看，那地上是不是摆了把短剑？” 　　“嚯！就算看不见剑身，光是那剑鞘就已经说明那绝非普通的短剑了。我可打造不出来那样的剑鞘。” 　　“老天，我真想把那把短剑抽出来瞧一瞧。” 第95章第95章 　　神格分有多种。 　　元素神一类的高等神,所拥有的神格，与无名野神的神格截然不同。最高等的神格——也就是众神口中的“无上神格”——向来需要大量的信仰之力为本。 　　那看起来沉重又庞大的多翼乌鸦被露西娅轻而易举地拎在手上，她从短暂的惊讶从回过神来。 　　意外收获了一只多翼乌鸦,露西娅眨眨眼,将它送给了自己的子民。 　　代表着喜悦与感恩的金色和暖橙色如闪烁的星光般依次在人群里升起，丝丝缕缕的信仰之力又一次涌入她的身体。 　　那只多翼乌鸦太巨大了,被暂时放置在其他城区尚未建设完毕的空地里。这么一头可以遮蔽天光的巨鸟浑身上下都是宝，一群默什人一合计，就准备把这意外的收获给烤了吃,让每个人都能尝上一口——已经有好些没有比赛的默什人们自告奋勇地去处理鸟身。 　　“这么大的一头鸟，啧啧，这些鸟肉得够多少人吃啊。” 　　有人敲了敲乌鸦的鸟喙，忍不住感叹道：“要是我之前呆着的那个领地也能猎到这么大一只鸟,就不会在冬天里撑不过饥荒了。” 　　“可别提什么猎不猎到了,要是之前这么一只鸟出现在你们的领地里，你们的领地恐怕直接就毁灭了——哎,我们要怎么烤这只鸟？” 　　最后还是平时在食堂里的一个厨子拍了板：“在这儿把鸟身给处理了，拿到学校的食堂去烤。之后刚好也有几门比拼要在那里举办,看完比赛可以直接去食堂吃东西,方便。” 　　一帮默什人们在那儿嘀嘀咕咕地讨论,旁边跟了过来的铁匠奥尔登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乌鸦的羽毛，忍不住啧啧称奇。 　　“老天，这些羽毛可真是坚硬。或许我可以用它打造成一把武器……” 　　有一位铁匠铺的常客笑道：“奥尔登,这些武器你又要卖多少钱？” 　　“你可别开我玩笑了，卖什么钱？这可是领主大人赐下的恩典,我可不敢收钱。你们可以拿着这鸟羽来找我加工,只要你们一点儿少少的加工费。” 　　早就靠着铁匠铺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奥尔登向来爽快大方,又补充道：“不过每人只能来一次啊，可别让我逮到贪婪的小鬼，让我拉进铁匠铺的黑名单——矮人的记忆力可是很好的。” 　　他们这儿聊得热火朝天，人群里有个生灵愣愣地呆立在那里，眼睛都瞪大了。 　　他的面貌格外苍老，满头白发，衣衫褴褛，腰间别着一把满是豁口的长剑，看起来与旁边这些默什人们格格不入。事实上他确实与这些人都不同——这是诸神降临之后他第一次来到人间。 　　他是一位泰坦，名叫赫克托。自从感受到世界即将崩溃之后，他就遁入了山林里，过上了真正与世隔绝的生活。 　　赫克托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没有泰坦会不习惯忍受寂寞，但他仍然在三天前离开了他那座居住了多年的小木屋——抱着看一看这个世界最后景色的念头。他在大陆上茫然地游荡，最后来到了这片领地。 　　这只是一个巧合，赫克托完全没有想到，在来到这个叫作默什城的避难所之后，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以至于因为自己如今的面貌而感到自卑的他忍不住升起了留在人群里的念头。 　　这一切都和他预想中的截然相反，他分明已经感受到了克塔西的衰亡。 　　泰坦枯瘦的手指触上那只多翼乌鸦尚且温热的身体，怔然片刻后，抬起头来。 　　他望向那座高大显眼的神殿，永远笼罩着面容的阴霾像是在那一刹被洗净，灰色的眼珠在那一刹亮得惊人。 　　最后他收回手，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人群。 　　…… 　　露西娅回到自己在窗边的座位上。 　　如果能够获得更多的信仰之力，她清楚地知道，她便能够再一次成为那位至高的尊贵神明。 　　她的脸色沉静，看不出半点欣喜。双日渐渐上升，比赛决出了胜负，有胜者从奖品堆里取走了一个纹路精致的小盒子。 　　盒子被打开，隐隐约约的音乐声顺着窗户飘进城堡。露西娅听见有默什人发出惊呼，几个工匠忍不住猛盯着那个盒子瞧。 　　“天啊，那个盒子怎么会唱歌？” 　　有个工匠激动得无法言语：“这……这就是神明的造物，那只盒子一定拥有着神力！” 　　因为一只小小的八音盒，他们的身上便闪烁起了灿烂的颜色，高兴地手舞足蹈。这是身为光明神的她从来不会看见的场景。 　　露西娅轻轻吸了口气。 　　在她感受到那股微弱的力量后，它就忽然变得再清晰不过了。信仰之力每时每刻都在涌入她的身体，从领地的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一点一点地勾勒充填新神格的轮廓。 　　她在变得更加强大——即便她没有收回新的神力。 　　下一场比赛开始了，人们跟在管事的身后，陆陆续续往学院的方向走去。露西娅转过头，看向阿波罗。 　　“等我能够创造出可以保护默什的屏罩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前往深渊。” 第96章第96章 　　恶魔的眼睛瞪大了。 　　在那一刹,他瞬间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一眼就被这里的领主盯上，还特意差遣护卫来抓他——原来是利厄斯那个倒霉小子将他给直接卖了！ 　　他气得发笑，磨了磨牙,万万没有想到利厄斯竟然是真心实意地在给光明神做走狗。不过在这里遇见利厄斯本就是计划外的意外,丢失这么一个可以利用的“间谍”，也不会妨碍他们恶魔一族想要做的事情。 　　事到如今,再反驳狡辩也没有什么用处，恶魔反倒放松了下来，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他并不避讳将和克塔西大人有关的事告诉眼前的这位领主,事实上，他十分期待她得知克塔西大人的存在后会露出的表情。 　　“那是世界上最为伟大的意志，” 　　恶魔的眼中显露出着迷之色；“它可以使生灵诞生，也可以使生灵死去。它亲手创造出了不曾存在于世上的生灵,它真真切切地造出了生命——而不是像假惺惺的神明一样,分明什么都没做过，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生灵们的供奉和敬仰。”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将曾经信仰过的黑暗神也连带着骂了进去,抑或是察觉了也并不介意。一直被露西娅身上无法言描的气场所压制的恶魔挣扎着抬起头来，眼中的光芒狂热而近乎癫狂。 　　“克塔西大人才是这个大陆真正的主人！怎么,听完我说的这些话之后,你想要对我行刑吗,道岸贸然的光明神大人？外面可有许多你的子民亲眼看着我走进来——” 　　露西娅面容安定地看着他，或许是她的面容太过平静，像是压根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恶魔的面容变得有些扭曲。 　　他仿佛被激怒了一样，脸涨得通红,说出了自己原本没有准备说出的话。 　　“如今克塔西大人已经传递了它的旨意,这个世界即将迎来终末之刻！一切都将被毁灭,愚昧的生灵们将遭受清洗，直至新的国度建立，属于黑暗的制度将统治世界！” 　　露西娅察觉到了这些话的意义。 　　恶魔想要毁灭这个世界，如今末世中最大的避难所默什城，自然是恶魔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第一个应当被摧毁的存在。 　　在她不了解这片大陆上拥有怎样的灵魂时，她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深渊里爬出来的魔王大人曾想要当一位威风凛凛的魔王，像史书记载着的强大魔王一样为大陆带来灾厄，令众生惶恐不安。 　　但她如今已经没有那样的想法了。 　　所以在这个恶魔近乎是以一种宣战的态度告诉她这些话之后，她的神色仍旧没有起半分波澜，而是沉静地告诉他：“这些事不会发生。” 　　恶魔冷冷地笑起来。 　　“这可不是您可以阻止得了的事情，亲爱的光明神大人。”他一时血液上头，近乎傲慢地说：“克塔西大人拥有一支军队，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座领地辗成废土。” 　　——那是一群被它亲自创造出来的，原本不该得到生命的造物。 　　露西娅抬眸，看着他。 　　但恶魔已经闭上了嘴。他虽然容易激动、也容易被触怒，但并不愚蠢。 　　如今他们恶魔还没有彻底掌握那支军队，也无法完美地驱使它们，即便坚信世界上除了他们恶魔之外无人能够找得到那些特殊的生灵，也不应该透露过多。 　　冷风从窗口吹进来，他清醒了几分，口出狂言之后往后退了一步，有几分警惕地看着露西娅，像是生怕她下一刻就发难，嘴中还忍不住说：“噢，亲爱的大人，您可是为您的子民亲自书写了律法，我想您应该不会随意滥用私刑，率先违反……” 　　露西娅说：“你可以走了。” 　　光明元素是她的耳目，只要她想，她就能够看见光明存在的所有地方。在天上的神殿中生活的那些日子，她听过许多对她不满的言语。 　　遭受了苦难的悲惨之人痛骂神明为何如此不公，好吃懒做的生灵责怪神明为何不帮助穷苦人。 　　那些言语并不会触动她的心灵，但她有时确实会因为所看见的悲惨而心软。后来有些人成为了她的忠诚信徒，也有些人一次又一次地故技重施，若等不到神明的施恩，便再次换上一副愤恨怨毒的嘴脸，像是丝毫不记得曾经从神明手中获得的恩典。 　　露西娅早已习惯，所以恶魔此时的言语无法触怒她分毫。她只在意他口中所提到的“军队”。 　　虽然她并不认为有什么军队可以越过她来伤害默什城的居民们，但这终归是一个隐患。 　　恶魔表面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灵魂的颜色却显然松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最终飞快地溜出了城堡。露西娅又一次托起了腮，陷入沉思，而旁边一直静默不语的阿波罗垂下了眼。 　　“大人，”他说，“我有一些事情，需要暂时离开片刻。” 第97章第97章 　　在恶魔离开不久,又有一个生灵找上了城堡。 　　如今的露西娅不是轻易能够拜访的——虽然大多默什人们都不敢与这近似神明的领主说话，但想要求见领主，让领主大人“通融这个”、“通融那个”的生灵偶尔还是会出现的。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蒂姆通常不会放人进来。不过如今这个生灵有些不同。 　　他并不打算亲自拜访领主,而是对蒂姆说：“请您帮我向领主大人带一句话。” 　　地精疑惑地看着他，看见他抿起唇,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我是赫克托，是一位泰坦，” 　　那个瘦弱苍老的生灵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也是克塔西意志的观测者。” 　　蒂姆有些茫然，但在听见赫克托接下来说的话之后，她倒吸了一口气,手中拎着的木桶险些掉在了地上。 　　…… 　　深夜大多数人都下工了的时候,整座默什城都几乎陷入了狂欢。食堂里头起初只有领主大人赏下的鸟肉，午时陆陆续续有劳埃德、奥尔登这一类算得上小富商的居民又给添上了不少食物,后来又有不少默什人效仿。 　　每个人带的东西都不多，有农田的地精抓了几把蔬菜,时常出门打猎的战士带了几块儿肉,比别人贫穷些的人家或许就只拎了小半篮野果子。还有几个会酿酒的人家带来了几坛子果酒,给大伙儿都分了一小口。 　　人人都捎来了些吃的，到最后食堂里头热热闹闹，看完一场比赛就来吃点儿东西,简直像是又一次美食节。 　　有刚从遥远的东部逃到这里的小孩儿随着人群挤进了食堂，拽着自己妹妹的手,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场面。 　　他们刚进城里头,听说这里有免费的食物,才从隔壁城区跑到这里来。兄妹两的脸上都脏兮兮的，从死人身上捡来的衣服大到不合身，袖口裤腿卷了好几回，还松松垮垮地搭在那里。 　　他们是跟着西部的一群前雇佣兵来到这里的，那群雇佣兵只不过是好心捎上了他们一程，进城后就各走各路了。 　　两个平时在领地里头捡垃圾的小孩儿如今站在食堂里头，都有几分拘束谨慎，眼前又黑压压的都是一片人，能闻到食物的香气，却又找不着食物在哪儿。 　　正迟疑着，旁边一个沾酒就醉的家伙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嘴中嘟囔个不停：“好日子，真是个好日子！感谢神明，感谢光明神大人、感谢……嗝儿，你们两个小家伙站门口干什么！” 　　两个小孩儿吓了一跳，下一秒那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艾塞亚，你们的人堵这儿呢，快来领走！” 　　一个清瘦的少年人走了过来，瞧见这两个面生的脏孩子，倒也没反驳什么。他推了推他们的肩膀，说：“走吧。” 　　他们被带到了一张长桌边，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食物。要是放在他们从前的领地里，被饥饿纠缠不放的人们一定会为了这桌子食物打得不可开交，个个都想把它们全部拢入囊中——但这儿不一样，人们吃了个满嘴流油，压根没有半点儿红眼争抢的迹象。 　　那个少年冲着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对他们说：“诺，窗口那边还有肉和菜，随便吃，但碗不能拿出食堂。” 　　年长些的孩子怔神片刻，连忙出声道谢，小些的那个已经忍受不住数天没能吃上什么正经饭的饥饿，伸手去拿了一片面包。 　　涂了果酱的白面包，吃进嘴里头松软香甜，小孩儿狼吞虎咽地吃着，忽地就哽咽起来。 　　这一日顺顺利利地落幕了，拿了奖品的人们欢天喜地回了家，有些打算将神明的宝藏留着当传家宝，也有些打算将它给卖了，换来可以供他们生活许久的钱币。 　　这是他们繁忙生活中难得放纵的一日。节日过后余韵许久未散，砌城墙的工人们第二天都格外有劲儿，午时休息时大咧咧坐上地上喝水吃饭，嘴里头聊着的都是那天比赛的事儿。要是谁拿了个奖、有个名次，那更是合不上嘴，能说上好几天。 　　一段日子之后城墙砌完，以神殿与中央城区为中心，东南西北的四个城区都终于拥有了最基础的防御设施。也就是默什的城墙彻底竣工的那一天，为城堡干活儿的默什人们都听到了个新消息。 　　“你们往后每工作四天，都会得到一个休息日。” 　　克里从神殿里回来，兴高采烈地这么对自己的工人们宣布：“这是领主大人的命令。如今城墙也建好了，领主大人不想让你们过于劳累，于是慷慨地给予了你们休息的时间。你们应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底下的人神色各异，有好几人表现得欲言又止，倒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于是克里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他们：“怎么了，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第98章第98章 　　又一天日出。 　　俯伏在城墙上的守卫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旁边的同伴递来用牛皮水囊装着的麦酒，邀请道：“走，下班后去东边酒馆那儿喝几杯。” 　　以前的人们可不会随意分享珍贵的酒水,不过在默什城中只要肯干活儿就能有钱赚,房子、粮食和肉也都不贵，默什人们大多手中揣着点儿钱,也就大方了许多。 　　那守卫接了，灌了一口酒，感觉头脑都精神许多。他站了起来,准备与同伴一起走下楼梯，最后随意往城外瞥了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他的脚步忽地顿住。 　　“怎么了，愣在那儿做什么？” 　　同伴用手肘推了推他,那守卫又揉了揉眼睛,这次力道更重了些。 　　“你瞧瞧那边……黑压压的一片，老天,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于是另外一个守卫也转头望去。 　　那是一片广阔无际的荒野，平日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旺盛生长的野草,和那被无数默什人踩踏出来的小径。 　　而此时此刻,就在那天色与地平线交际相融的地方，隐隐出现了浓重的黑雾。 　　初升朝阳倾洒而下的金色光辉被那浓烈的黑侵染，像是翻涌的乌云坠落人间,层层叠叠地、缓慢而坚定地往前涌动。 　　两个护卫眯着眼睛努力瞧了片刻，最后还是一个来接班的半鸟兽人注意到了这边的躁动,往远方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如纸,喃喃道：“骷髅……那是骷髅！” 　　如砂砾般数不尽的骷髅正在朝默什的方向前行,沿途的所有障碍皆被它们踏平，那画面简直比这座领地遭受的那次魔物潮更加可怖。象征着警戒的急鼓声响彻了领地，诺埃尔飞上天空的环游岛，敲响了钟楼里那巨大的古钟。 　　那座古钟是由神明打造，裹挟着神力的钟声层层荡开，如波浪一样往远方奔涌而去。森林中采摘野果的人们抬起头来，旷野中运输海货的商队稍稍止步。 　　“那是什么声音？” 　　“钟声……是领地里的钟声吗？” 　　有个刚进城时就老老实实将默什律法背下来了的默什人脱口而出：“如果钟声响起，所有在外的默什人都应尽快回到领地……糟糕，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了，我们快回去！” 　　默什所有城区的城门都头一回破天荒地大敞开来，听到钟声、看见黑雾的默什人们慌乱地涌进城中，门前的长队人心躁动。但守在城门前的守卫却神色沉静，一次次地与他们重复。 　　“不要慌张，不要恐惧，” 　　大人对他们说过，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心生绝望。他沉声安抚那些焦躁不安的人群：“这是露西娅大人的领土，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会平安无恙。” 　　进城的人呆呆地看着身穿重甲的守卫，咽了咽口水，脸上的惊恐之色慢慢平静下来。 　　待秩序稍稍稳定，那守卫转过头，与同伴小声低语。 　　“正是午时，不知道有多少人还在外面。” 　　他拧着眉头，“我们该什么时候关主城门？” 　　“再等一会儿。守卫基地里已经派出了几队骑兵，准备去外面快速搜寻一圈，看看有没有因为受伤或意外而行动不便的默什人。诺埃尔队长也已经去神殿中寻找领主大人了，我们……” 　　“让让，让让！” 　　正说着话，诺埃尔的声音忽然在后头响起。两个守卫收了声，往后看去，看见那位吸血鬼队长正走在前头，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 　　领地里的骑兵一般都是骑的海洋马——与默什关系友好的留月岛拥有大量海洋马，守卫基地里的马基本都是从那群海妖手中买到的。海洋马虽能在陆地上生存，却与陆地马有些不同，也没有陆地上的马高大壮实。 　　如今猛地见着这么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那两位守卫下意识便抬起头，想看看骑在马上的是谁。哪知那人披着斗篷，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帽子里，只露出一小截弧度漂亮的白皙下颌。 　　就那么一瞥，下一秒那骑着马的人就从他们身前过去了，一路奔向城门之外。 　　“诺埃尔队长，”有个守卫迟疑道，“那是……” 　　他的话也没能说完，又有一批人往城墙这儿靠近了。那都是精灵，个个身上背着弓箭，领头的是领地内无人不识的阿波罗。 　　注意到他们的视线，阿波罗侧过脸来，对他们轻轻一颔首，领着精灵们走上城墙。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那两位守卫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刚才那位……是不是领主大人？” 　　城墙之外，腰间挎着长剑的骑士按着平日中默什人们惯用的打猎路线进入树林。 第99章第99章 　　骷髅龙在天空中飞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它那一对巨大的翅膀使劲儿地扑腾,掀起的飓风压弯了底下的树木与野草。有恶魔仰头看着它，心底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等，”他迟疑着对同伴说,“那只骷髅龙看起来不像是饿了,倒像是……” 　　倒像是被吓破了胆，在逃命。 　　后半句话恶魔没有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相信。 　　这可是克塔西大人的军队啊！ 　　那位大人的气息曾经出现在了许多神灵陨落的地方，恶魔们坚定地相信它一定是诸神黄昏的起源。既然足以弑神的强大意志，它的军队自然也与它一样所向披靡。 　　其他恶魔已经等不住了。他们弯腰打开骷髅马身侧背着的木笼。 　　无数会飞的亡灵涌了出来。 　　坚硬骨骼摩擦相撞,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响不绝于耳，无止境的黑雾如同翻腾不息的墨色乌云般自地面冲上云端。它们身体上锋锐的骨刺可以如刺破熟浆果一样刺破生灵的胸膛，尖利的牙齿可以在瞬息之间将猎物撕成碎片。 　　天空中领主的身形在那些面容可怖的巨鸟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像是眨眼间就会被它们吞没——噢,不,事实上恶魔们现在已经看不见她了。 　　恶魔兴奋地注视着它们升起，森林里的骑兵在飓风下吃力地稳住身形,城墙上的守卫们不自觉中屏住了呼吸，而精灵们则举起了弓箭,等待着那群骷髅鸟飞入射程。 　　“整片大陆都将看到弑神的壮举,克塔西大人的名声将传遍国邦——所有生灵都将在这一天明白,他们的信仰是因何而坠落。” 　　年老的恶魔坐在颠动的马背上，骨刺穿透了特制的马鞍，深入他的骨肉中。血腥味弥漫,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声线因激动而颤抖。 　　“而我们恶魔作为克塔西大人最初的信徒,将获得它独一无二的眷顾,成为它在人间的使者,为它——” 　　“——那是怎么回事？！” 　　年老恶魔的声音淹没在了一众恶魔的惊呼与亡灵惊慌的尖鸣里。 　　那重获自由接二连三飞出木笼的亡灵又轰隆隆地飞回来了，速度比飞出去时还要快上数倍，简直像是身后有上万只鬼——不，有上万只天使在追。 　　“发生了什么？！”陆地上的亡灵也明显躁动起来，它们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屡屡想要调头。有恶魔努力尝试掌控身下的坐骑，却被暴躁地甩下马背，紧接着被踏成肉泥，而那个想要逆行的骷髅马也被源源不断冲上来的大军挤成碎骨。 　　有眼尖的恶魔注意到了什么。 　　“那个领主……那个领主，她坐在那条骷髅龙上！” 　　…… 　　露西娅坐在巨龙的骨头上，摸了摸它尖锐的长角。骷髅龙发出不满抗拒的声音，却不敢将身上的那个生灵甩下去。 　　身为深渊的小霸王，在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光明气息的家伙出现在它的地盘上时，骷髅龙是最先冲上去驱赶她的。然而在三百零四次战败之后，骷髅龙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打不过这个名叫露西娅的生灵。 　　那段时光它整条龙都不好了。它觉得自己不再是深渊的霸王，灰溜溜地离开了自己用金银打造的闪耀宫殿，飞到了深渊的某一处山顶，落寞地决定睡一个长长的觉。 　　它是深渊中最长寿的生灵，说不定等它醒来，那只讨厌的家伙就会消失不见了。 　　它挖了个坑，把自己的金银财宝都埋了进来，然后盘在坑上头，想要睡好久好久。不过事与愿违，它没有睡多久，就被吵醒了。 　　——被一群突然出现在深渊里的恶魔。 　　那令它感到浑身不适的气息从深渊里消失了，因此被吵醒的骷髅龙破天荒地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发雷霆地将那些聒噪的恶魔赶出深渊。等它开始觉得不耐烦了，那些恶魔又天天给它投喂好吃的食物。 　　那些食物可不是普通的食物，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每次吃了，骷髅龙都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似乎更坚硬了点儿，整条龙变得硬邦邦，有劲儿极了。 　　那些特殊的食物将亡灵们安抚得妥妥帖帖，以至于后来恶魔试图引诱它们爬出深渊的时候，许多亡灵都没有拒绝——骷髅龙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亡灵抗拒地面上格外活跃的光元素，但骷髅龙确实有点儿想要知道地面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深渊里头有好多从地面上掉下来的书籍，亡灵虽然看不懂那上面的文字，但书上的图画却总是能够吸引它的注意力。 　　背上的那许久未见的生灵又开始摸它的角，骷髅龙再次生气地叫唤几声。前头快要被它追上的一只骷髅鸟转过头看了它一眼，同样生气地叫唤回来。 　　“不要再无能狂怒了，海德拉！你飞这么快做什么，黑心肠的家伙，离我远一点儿！” 　　“你们不能让我一个龙独自面对讨厌的露西娅——嘿，快回来，如果我们一起对付她，说不定我们能打得过她！该死的，别跑，听我的号令，我可是深渊曾经的霸王！” 　　“少来这套，我隔老远都能闻到露西娅身上的气息了，如果说从前的她是一粒光元素，现在的她就是一整个光明海——算你给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像以前那样去啄她的脑袋了！” 第100章第100章 　　克塔西意志掌握着大陆上的生死法则。 　　它被观测者泰坦称为意志,事实上却并无自己的思想，就像是为大陆带来昼夜的双日与月。只不过比起那高悬于空的月亮太阳，它深藏在大陆的最深处,就连在深渊中待了近四年的露西娅也未曾发觉够它的存在。 　　“在很久很久之前,它就已经有了崩坏的迹象，越来越多的野兽滋生,患病者更加容易死去——那些变化是细微的，并不容易觉察，如果不是泰坦一族越来越衰弱,我们也发现不了它的变化。” 　　那位名叫赫克托的泰坦曾告诉露西娅，“或许它与如此惨烈的诸神黄昏也有关系……它无法侵蚀全盛时期的神明，却能够为重伤的神带来衰逝之意。” 　　克塔西意志近来愈发混乱，直至终于被恶魔发现。 　　“那些恶魔能够进入深渊,能够找到它,我并不意外。” 　　大陆中那些稀少的种族多多少少拥有着自己的一些秘密，例如精灵能够进入秘境,例如泰坦一族的兴盛衰亡与克塔西意志息息相关。 　　露西娅从巨大的骷髅龙身上跳下来，摸了摸巨龙冰冷的骨翼,有些不高兴：“……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能够让我的子民心甘情愿地跟随他们离开深渊。” 　　即便亡灵和恶魔都是更亲近暗元素的生灵,这个认知仍旧狠狠打击了魔王大人的自尊心。 　　阿波罗跟着跳下巨龙，他的神色仍有几分怔然。 　　在那么多人面前，大人含笑着邀请他,允许他共乘坐骑。走下城墙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阿狄洛羡慕嫉妒的视线更是几乎要将他盯穿。 　　这是无上的殊荣,也是独一无二的神眷。他面容沉静地走向大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心脏跳动得有多么疯狂。 　　在离开城门的时候，他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位能够与大人同住的精灵吗？” 　　“是，就连精灵圣子都搬出了神殿，只有他仍旧住在那里。据说在光明神时期，他就已经是神明最宠爱的生灵了。” 　　“嘶，他与领主大人之间的关系，难道……？” 　　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使精灵走路发飘，进入了这个与地面上截然不同的地下世界后，也没能回过神来，跟喝醉了酒一般。 　　大人在对他说话，他迟半拍地反应过来，但大人已经转开头，去看那翻涌着黑雾的湖水了。 　　阿波罗掐了掐掌心，在心中斥责自己的无礼，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深渊中有这么一处湖泊，露西娅一直都知道。这片湖水附近长满了深渊中颇为稀有的白色花朵，她经常会来这里采花，放到前任魔王骷髅龙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好让总是被闪到的眼睛更加舒适一些。 　　这湖泊向来是安静的，如今那如墨水一样湿黏的漆黑湖水却不住翻滚沸腾，像是底下烧起了炽热烈火。湖泊旁的土地也变得焦黄，那一圈白色花朵早已枯萎了。 　　骷髅龙飞远了，这次露西娅没有去把它带回来。她站在湖泊旁，垂下眼，看着翻涌不息的湖水，仿佛透过它看见了湖面下那藏在深渊中的万丈深渊。 　　死亡、流逝、厄运、损耗、混沌，那她曾经在环游岛上感受到的气息变得更加清晰浓郁。可除此之外，她还感受到了其它气息——兴盛、繁荣、生长……属于生的气息。 　　这就是克塔西意志，赫克托口中错乱的克塔西意志。 　　原本平衡的法则变得混乱，当生占据主导，大陆上诞生了没有灵魂颜色的亡灵，坠落至深渊中的已死之神得以复活；当死占据主导，诸神黄昏无神幸存，大陆生灵涂炭，厄运接连不断。 　　而如今死亡法则将生命法则死死压制住了。 　　想要使意志重归平衡，对她而言其实也并非难事。 　　光明本就是公正之神。 　　阿波罗站在露西娅的身侧。湖水中满溢的衰落之意对已经拥有大半个完整神格的露西娅并无影响，但他却无法不受它的侵扰。精灵的脸色隐隐发白，嘴唇也失了血色。 　　他的手脚发冷，头脑昏沉，像是忽然之间患上了重病，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力气从指尖流失，本来想要强行忍住的阿波罗张了张唇。 　　还未说些什么，身侧的大人忽地伸手，柔软的手指触及他的掌心。 　　他的手被握住，下一秒他的眼目骤然清明，那昏沉衰落之意如潮水般从他的身上褪去。 　　仿佛有电流从手指相交的地方一路淌过心头，阿波罗浑身僵直，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冷静再一次寸寸碎裂。 　　脸上的温度几乎要炸开了，阿波罗咬了咬下唇，刻意转移自己的思绪。 　　“……大人，您想要怎么做？” 　　极其灿烂的粉色在视野一角绽放开来，露西娅稍稍侧头，看了看那呆住了的精灵，觉得颇为有趣。 　　她笑起来，愉快地回答：“给予它神格。” 　　阿波罗怔住。 　　丝丝缕缕的信仰之力从神纹里涌出，慢慢交织成泛着柔和白光的茧。露西娅看着它，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